序 不知所踪的晚风

后来，林清还是会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夏天。那时，她趴在书桌上侧头休息，教室里的窗帘被燥热的晚风吹开了一个角，风扇在头顶哼哧哼哧地响，耳朵里是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试题的声音。她被上课铃声吓了一跳，懵懵懂懂地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便看到了皎皎月光。

南京很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夏夜。江浙一带的夏季常伴着梅雨，风带着热气和潮气一起扑面而来，粘腻腻的，和江南小家碧玉的女孩子如出一辙。正值端午假期，夫子庙前，商家早早就做好准备，在店门前挂上了火红的灯笼，秦淮河水潋滟迷蒙，闪着微微波光，承载旅客的游船一趟接着一趟，营造出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氛围，桥中央往来拍照的游客熙熙攘攘，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叫卖梅花糕和汤包的声音，一时间好不热闹。

林清沿着河畔走了一会儿，在人群中躲闪不及，被一个边拍照边后退的女孩子撞到。女孩儿满脸歉意，连说对不起，林清摆了摆手示意她没关系。女孩又不好意思地问林清，能不能帮自己和男朋友拍张合影，她应了下来。

取景框里，女孩和男朋友依偎着，巧笑嫣然，头顶上“天下文殊”几个大字倒是和夜幕浑然一体、异常和谐。拍完照将相机还给女孩后，林清便对着这幅巨大的牌匾发起了呆。

天下文殊。

到底是金陵。

曾几何时，定有无数才子佳人在这江南谱写下浪漫动人的佳话，有许多文人骚客在这里留下过惊采绝绝的诗篇，当然也有一朝一代的学子英才带着渴求奔赴贡院，从这里开始人生征途，实现理想抱负。中山风雨，虎踞龙盘，风云骤起骤歇，一代代王朝在这里更替覆灭。如今这里虽然仍旧灯红酒绿、繁华如昨，可早已是商女不在、六朝如梦。

林清望着秦淮河的粼粼波光不禁感慨，时移世易，多少恢弘的朝代尚且涌入时间的滚滚洪流，何况她这么渺小的人生呢。

岁岁年年不可追。

呵。想到这儿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如果陈年知道她的想法，也一定会笑她矫情吧。

高中学《琵琶行》的时候，林清便指着那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对陈年说：

“你看，你看，琵琶女多美啊。凭什么啊。古时候的女人只能围着男人转真是太可惜了。”

陈年当时头也不抬，边写题边敷衍她：

“你替古人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啊，有功夫还不如快去写张数学卷子，背几个半岛、洋流。”

语气里的嘲笑让她气结。

时过境迁。后来，林清站在自己人生的岔路口，又想起了那个孤守空船、与秋月江水为伴的，做错了人生选择题的琵琶女，她反复问自己：“你的选择题也做错了吗？”

没有错。

起码，她用了许多年证明自己没有错，也用了许多年劝慰自己释然放下，用了许多年告诉自己，这是当时唯一的选择、最好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许多年后，她还是会日日夜夜梦到那个盛夏，梦到那轮挂在天上的皎洁月亮，梦到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梦到那个指着胸口对她认真发誓的少年。

后来，她用尽力气去做对每一道选择题，其实不过是想再回到那个夏天，留住那轮遥遥明月，留住那场悄然离去、不知所踪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