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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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自然】
一
她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但她必须前行。
丛林很安静,又很嘈杂。除了自己的脚步,她听不到任何人声,但在落叶被踩踏的沙沙声的间隙,她听到某种精灵的拍手声和歌声,某朵花被手电筒光照到的惊呼,还有土地下缓慢的律动,像是潜藏于其中的巨兽低沉均匀的脉搏。
时间紧迫,她不敢分心,尽量加快脚步,进入了一处洞穴里。
“顾教授,深夜独自离开营地,是有什么想独吞吗?”
追逐者突然站在了她面前,她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解释自己的行为:
“如果要像您的规划那样,完全开发莽州的歧水,那对于莽林和其中蕴藏的古文明遗迹而言,会导致不可逆的毁灭性破坏。我必须先对歧水进行进一步调查,才能对您的规划提出更确切的修改建议。”
“我知道你一直对开发商不满,对我不满,那有什么事,可以摊开说,何必要背着科考队,一个人来这里呢?”
看着漆黑的洞孔,她脱口而出了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词:“地龙要翻身了。”
“什么?”
大地深处的律动突然加快了速度,连带着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晃动。
被黑暗淹没的瞬间,她听到了水流的轰鸣。
二
“地龙翻身,阴阳逆转,人鬼相逢。”
随着那个祝颂般的女声再次响起,顾南吕从由记忆扭曲而成的梦境回到现实——或者是另一个怪诞的梦境。
那双红色的眼眸仍然俯视着自己,其所有者悬浮于水面上的黑暗中,白裙下露出的肌肤同样惨白,在披散的黑发中,兀自插着根开着淡青花朵的木簪。
“所以,按照你的说法,你就是我撞上的那个女鬼?”
“首先,按照我的说法,我是歧水的意志凝结成的灵体,你可以称呼我为节。其次,你可以继续按照你的说法,将眼前的一切都归结于某种幻术。”
“好的,节女士。”顾南吕扯了扯嘴角,“不过我要纠正你的一个说法,我认为我现在只是陷入了幻觉,而非中了某种幻术。前者属于人体感知障碍,后者属于非科学的玄学范畴。”
节歪了歪脑袋:“可是,如果你承认你看到了幻觉,还和幻觉聊天,那按你说的,算是很重的病,会被抓起来的啊。”
“那我就等着救援队里的精神科医生吧。庾洵应该被埋在我附近,他们找他的时候会捎带上我。”
“你那么在乎他?哪怕他拿着足以致死的法器对着你?”
再次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顾南吕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他身上有定位器,不论生死,都会发出信号。还有,那不是法器,是手枪。”
“唉,随便是什么吧。”
被扔下的手枪落入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节再次提问:“上回你说,你们把地龙翻身叫做什么?”
“地震,也就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的振动。”
“可这都是外面的书里说的,根本不适合杳。对杳而言,两条江河是芸神在天地诞生时驯服的两条龙,她将天龙放在地面上,便成了联结世人的蔼川。她又将地龙放在地面下,便成了联结幽魂的歧水。从此以后,所有失去身体的魂魄,都成了歧水里的游鱼,遵循着芸神的旨意,寻找新的归宿——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已经解释七次了,我是历史学家,研究方向是杳的古代史,自然熟悉先民的创世神话。”
要是节是有形有质的实体,要是此时她们站在地面上,顾南吕应该都能听到对方的跺脚声:“既然承认是神话,那就好好听神说的话啊!”
“所谓神话,只是先民在不了解自然力量时编织的故事。”
“哦?你又怎么能判断,在了解神力,或者了解所谓‘自然’的方面,敬畏和尊重风雨雷电,四季轮回的‘先民’,不如你们这种将风雨雷电当作牲畜驱使的‘后民’呢?”
“科学驱散迷信,是世界发展的必然规律。”
“那你为什么还要阻止庾洵的计划?”
“我……”
抓住了对手的漏洞,节得意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又挥了挥手,召来一盘盛着淡红色肉片的白瓷盘:“没事,我不会逼问你回答或承认什么的,先吃点鱼脍吧。”
出乎节意料的是,顾南吕没多说什么,直接伸出手抓了块肉塞进嘴里。
“唉?之前给你的时候,你都不吃的。”节笑着眯起了眼睛:“你不是研究古代史的吗,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对于现世的世人而言,一旦吃过彼世的食物,就回不去了。”
“我被埋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接近了不饮水进食的极限。反正都是幻觉,那吃和不吃都是等死,干脆死得舒服点。”顾南吕又吃了块生鱼肉,评价道,“不是很腥,挺好吃的。”
三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幽暗的溶洞中聚集着人群,她身量尚小,只能从人与人的缝隙间窥到戴着傩面的舞者和歌者。
——这是杳本土的诗歌吗?
她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即使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疑问,又为什么会身在此地。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三声鼓声后,月光洒了进来,与洞穴中的地下河交汇,同时照亮了河上漂浮的两具船形棺。
周围的人都仿佛捧着什么东西,将双手举到了胸前。她连忙照做,发现自己手中悬浮着几朵白色的橘子花,而手腕上松松垮垮地戴着枚玉镯。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随着歌唱的逐渐加快,发着光的橘子花齐齐飘到了空中,又一起飘向了船形棺,将它们映衬得几乎溶入月光和水光中。
当她手中的白花降落后,歌者又拍了三下鼓,船形棺开始向洞穴深处漂去。而曲调由柔和转向肃杀。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凄厉的歌声成了冬日的寒风,以不可阻挡之势吹入她的眼眶,让她双眸发酸,直直流下两行泪。
被白花簇拥着的船形棺即将从视野里消失时,众人齐齐放声高歌起来。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在巨大的震动中,她突然意识到,躺在船形棺中的死者,是为了抵抗莽林外的开发者而牺牲的,“她”的父母。
四
顾南吕再次醒来,仍然感觉到耳膜被过分震动的疼痛。她睁开眼,发现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在自己面前晃。
“喂,醒了吗?”
注意到顾南吕的目光,节后退回空中,捋了捋手上的玉镯:“在看这个?没错,这就是你梦里看到的镯子。”
“那你是……”
“我说过了啊,我是歧水的意志凝结成的灵体。”节顿了顿,又在空中转了个圈,“当然,在意志凝结时,会带有歧水中某些个体的痕迹。”
“意思是说,我梦中成为的那个女孩,现在在歧水里?”
“杳的所有子民,都会变成歧水中的鱼。来,这餐吃蒸鱼汤。”
顾南吕没有接过递来的瓷碗,依然凝视着悬浮于空中,苍白得纤尘不染的节:“那她的父母呢?他们是怎么死的?”
“和你察觉到的差不多。”
过滤掉节的解释里故弄玄虚的成分,顾南吕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开发者想将歧水的支流用于水力发电,这亵渎了原住民心中歧水的神圣性,也将淹没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那两人是部族中的大祭司,所以挺身而出,杀身成仁。
但她的疑问还没有完全被解答:“那我梦中的那些诗歌呢?它们不属于杳,而属于异界吧?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些奇书的?”
节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怎么,就准你们去学什么水力发电什么手枪,不让我们学几首歌吗?”
“不是,我早听说在莽州古文明中有大量奇书存在,但是在绝地天通中都被封印了,没想到……竟然还流传得那么久。”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节面露得色,“你梦里听到的歌,是四千年前,歧水边的渔父迷了路,不小心去了异界,直接和三闾大夫学来的。三闾大夫的《渔父》,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送给他的歌。”
眼看顾南吕仍一动不动,节催促道:“喂,你还喝不喝汤了,不喝我倒掉了。”
——怎么又是神话。
可能是读出了顾南吕接过汤时的想法,节嚷嚷道:“我听见了!你又不相信是吧?那山鬼的祖宗不也亲自到过异界,学来了三味线?”
“山鬼,或者所有被玄学归纳为精灵的存在,本来都是非科学的神话,是对自然错误的理解。”
顾南吕用汤匙舀起白色的肉,咬了几口察觉到异物,便吐了出来,却忽然呆住了。
她吐出的不是鱼刺,而是花梗,上面还带着半片白色的,发光的橘子花瓣。
五
树木在晃动,草丛在晃动,月光在晃动,岩石在晃动。此时的她已经明白了这晃动的含义,地龙又要翻身了。
在这地动山摇中,一个黑发白裙的少女走出了茅屋,跌跌撞撞地朝溶洞走去。
只用一瞥,她就看穿了少女的过往。随着坚决的抵抗者纷纷死于开发者之手,剩下的长老终于和开发者签订了合约。然而,除了有形的武器外,开发者身上还携带着无形的病菌。瘟疫飞快地在莽林流传,原住民束手无策,只能将病患隔离到远离人烟,靠近水源的茅屋里,为他们留下食物,然后将最后的希望托付给芸神和歧水的庇佑。到了地龙翻身时,族人自身难保,自然没有闲暇顾及隔离的病患。
可是,少女为什么没有逃跑,而是在此时进入洞穴呢?
抱着疑问,她跟在少女身后进了岩洞。随着对方的前行,她从周围修整过的壁画辨认出,这里便是之前举行葬礼的洞穴。
奇怪的是,越往深处走,晃动变得越有规律。总是在剧烈的摇晃和片刻的宁静间交替。
在水面宁静的瞬间,她看到了自己和少女的倒影,在那张除了漆黑的眸色以外,和节完全相同的面容旁边,她是一点幽蓝的微光。
下一刻,流水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露出了更深沉的黑暗,如同自下而上凝视着的眼睛。
少女闭上双眼,俯身投入深渊。
六
幽蓝的光芒聚集在一起,成了闪烁的小小星云。
节像是注意到顾南吕的目光,拔下发簪在空中随意划了几划,星云便随着簪上那朵青色的花朵摇曳,“怎样,像刚才的‘你’吧?”
“这是什么?”
“与逝者有关的意志和愿望化成的灵体,我们叫幽萤,你们叫鬼火。”
“那按照我们的解释,所谓的鬼火,是尸体腐烂后产生的磷化氢自燃的结果。”
节挑了挑眉:“哦?这回你没有再坚称‘你们’的‘科学’是如何正确的真理,而‘我们’的‘玄学’是对自然错误的解读。”
“刚才我看到的,还是你的过去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歧水中意志的结合体,混杂着水中不同的游鱼带来的信念。不过是由于神意的指引,还有你自己的选择,才看到了呈现出这个外貌的‘我’。”节将发簪插回头上,打了个响指,身上的服装变成了更古老的式样,“这张脸并非独一无二,歧水联通着整个杳古往今来所有的幽魂。所以,在六百七十二年前,冉州的某个绣娘也长这样。”
又是一个响指,她身上的衣服变成盛装,高耸的发髻上插着各色珠宝:“一千三百四十八年前,梓州的某个花魁也是。”
在顾南吕没反应过来时,节的身形开始融化变形:“当然,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是非得保持‘人’的形态。”
“变回来吧。”顾南吕回答完后,看着恢复人形的节仍顶着满头珍珠玛瑙,于是继续要求道,“变回我刚见到你的样子。”
“对嘛,我也喜欢这身,行动起来利索。”玉镯和白瓷碟彼此碰撞,发出并不让人厌恶的脆响,“吃吧,我刚烤好的。”
顾南吕接过碟子,感叹道:“你还有多少种处理鱼肉的方式?”
“我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做的呀,所以这该问你自己,还想吃多少种花样的鱼肉。”节想了想,补充道,“不过,看来你的意思是觉得这鱼越来越不新鲜,所以才加的味道越来越重吧。”
“这里都是水,你是拿什么生的火?这些幽萤吗?”
节伸手向高处拽了拽,取下一截乌黑发亮的固体:“用的这个,过往燃烧天地的劫火留下的灰烬,叫劫灰——嘘,你先别反驳,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你会说,这是煤,是上古的植物被埋在地下后,受到种种作用后变质形成的,对吧?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植物遇到的不是劫火呢?”
顾南吕有些无奈:“那你既然把这劫灰说得那么玄乎,为什么还用它烤鱼呢?”
“只准你们烧,不许我们用吗?再说了,我的存在就不玄乎吗?这鱼又不玄乎吗?你现在自己的处境,又能完全用科学而非玄学的角度解释吗?”
这串疑问的确让顾南吕犯了难。按理来说,幻觉不会是无源之水,只会是过往记忆和眼前见闻的歪曲显示。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弄得自己能在梦境,以及如此真实可感,甚至能彼此互动的“幻境”里来回穿梭。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想不起来,那天她为什么想独自来这个溶洞。
或许,自己,或者说目前世人普遍的态度,都被所谓的“科学”影响,对待自然太傲慢了,以至于遭到了自然的报复或戏弄,陷入了无法用引以为傲的“科学”照亮的迷雾中。
“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可没闲心报复或戏弄你。”
顾南吕苦笑着拿起竹签穿着的烤鱼。
“水是最古老最永恒的镜子,”被幽萤围绕着的节仿佛要成为光芒的一部分,“它只是倒影出你灵魂深处的欲望,再把你引导到你该去的地方。”
七
她带领着一群人,逆着昔日流水侵蚀的痕迹,走向隧道的深处。
“古人认为,潜藏于地下的河流彼此连接,通往冥界。在大约一千六百年前,南缁城附近的蒋村一带,有条巨大的暗河,时人纷纷将墓穴与河道相连,希望借此让逝者更顺利地抵达死后世界。我们现在所处的隧道,就是曾经的河道,它连接着几个大型古墓,形成墓葬群、这是很珍贵的历史遗迹。今年年底,在完成对文物的发掘和对壁画的揭取后,这里将会对游客开放。”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喊住她:“老师,这里昔日有地下水,现在又消失了,是不是说明歧水是活的?”
“地下水和地表水一样,在漫长的历史中会改道,这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虽然暗河改道,墓葬群中出土的文物却都保存得很好……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是神力加持似的。”提问者语气变得有些激动,“文献里不是说,歧水是芸神驯服的地龙,掌握着生命的轮回,也守护着世界的真相吗?”
“古人受制于科学发展水平,会对自然现象有着不切实际的想象,而身为现代的知识分子,我们必须用科学的眼光看待世界。在极度潮湿的环境下,古墓也可以保存得非常好。”她的语速稍稍加快,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言,“至于那些神话传说,只具有历史和艺术的价值。”
另一个学生发出惊呼:“老师,这是什么?不是说壁画都已经被揭取了吗?”
顺着提问者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一只黑线勾勒的小鱼在石壁中跳跃。不知被什么所驱动,她像捕捉蝴蝶那样,用手掌罩了上去,随即感觉有股微弱又蛮横的力量冲向自己的手掌,顺着血脉流入自己的身体。
她连忙松开手,眼前的石壁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只是灯光的阴影,让人眼岔了。”
八
“是不是在那时候,我和歧水建立了什么联系?”
节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早就说过了,杳的所有子民的灵魂,都与歧水相连。”
“但那是死后的灵魂的归宿,可我还活着——至少那时候肯定还活着。”
“生生死死,不算什么要紧事嘛。”节端来一盘腌制过的鱼肉,“俗话说,咸鱼都会翻身呢。”
眼见对方显然不愿说出自己想要的回答,顾南吕只得默默接过那盘鱼,在心中整理着自己目前掌握的信息。
在杳的历史上,有不少传说涉及“世界的真相”这一要素,甚至有不少人试图去寻找这个所谓的“天道”。近些年来,科学不断探索着世界的边际,打破神话的泡影,同时有越来越多在现实中失意,因而精神失常的患者,声称自己掌握世界真相,而他们的症状被命名为“云门症候”。
但哪怕是她,也无法否认,直到现在,杳还存在着许多无法用现有科学解答的问题,或者说异常。最明显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包含了经史子集,涉及到天文地理的奇书,究竟是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只含含糊糊地说这是芸神的恩典,来自于和杳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所以嘛,你嘴里的那些‘科学’,不基本是从奇书里来的,而你们又没法给奇书的来源一个‘科学’的解释?”
顾南吕抬起头,看到节正坐在空中晃荡着腿。她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提问道:“如果你真是歧水意志凝结的灵体,那世界的真相,或者说天道,是不是也归你保管?”
节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对啊。芸神将天道备份了几份,歧水拥有其中之一。”
“那要怎么才能了解天道?”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呗。”节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她,“但你做好准备了吗?你应该知道,了解天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九
“得窥天道者,必众叛亲离,尸骨无存,若伊利昂之拉奥孔。”
念出这句话后,将拓本送来的学生雀跃道:“老师,你那么快就解读出来了?太厉害了!”
“我还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解读是对的。”她仍凝视着手中标注着“蒋村墓葬群歧水生死碑”的拓本,“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能看得懂。”
“难道,老师就是所谓被神选中,传达神意的人?”
“我说过很多遍了,历史学也属于科学,不能抱有非科学非理性的观……”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
“老师?”
她抬头望向学生,飞快地说道:“最近是不是有科考队要去考察莽州的歧水?”
“对呀,还来找过咱们学院的。庾老总还要亲自去呢,据说他想在那通过天道找到长生不老药。”
“必须阻止他们!”
“可……可是,科考队下周四就出发了……”
“那我现在就报名加入!”她低下头掏出手机,翻找着庾洵的联系方式。
学生被她骤然转变的态度吓到了,又有几分好奇:“老师,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开发商打交道,觉得他们会破坏地下文物。但是一个科考队又能做什么?哪怕像以前挖地铁挖到了墓葬群,那再抢救性发掘也来得及啊?”
“莽州是歧水的源头,若是惊扰了歧水,会导致整个杳的毁灭,所以千百年来莽州的原住民在歧水附近布置了大量机关,埋藏了大量祭品。还有……”
说到这里,她猛然卡住了。
像是浪花冲去沙滩上的涂鸦一般,有无形的水流冲去她脑中的想法,让她忘记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
十
“我想起来了!我在歧水生死碑里看到,‘地龙翻身,阴阳逆转,人鬼相逢,可窥天道’,我感应到了地龙即将翻身,才为了天道主动来这里的!庾洵跟着我来,也是想利用天道!”
这回轮到节叹气了:“芸神本来为了保护世人,为天道设置了很多屏障,结果还是拦不住你们啊。”
“所以,天道到底是什么!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节缓缓抬起手:“你自己看吧。”
水从四周开始上涨,当顾南吕的膝盖被淹没时,她惊叫道:“这些天来,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肉!”
“我说过了啊,是鱼肉。”
顾南吕将手指插入喉咙,低下头想催吐,却什么都没发生。她越来越着急,直到水漫到她腰际时,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了大量的橘子花,每只花梗上都写着“庾洵”二字。
水将她的身体完全淹没,让她的灵魂从躯壳里溢出,不断向上飘升。
她看到山川大地不依附于星球,而是被放置于黑暗中的沙盘上。她看到日月星辰单薄如纸,随意地贴在黑暗中。
再往上,她看到大地、天体和黑暗,全部由一个个字符构成。
——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它完完全全是被虚构的。
十一
“所以我说了!世界是假的啊!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我就是被神选中的人,我就是拉奥孔啊!”
重症病房的单向玻璃后,探视者望向医生:“她一直这么有精力吗?”
“云门症候具有双相情感障碍的一些特点,在抑郁期患者会安静下来的。”
探视者点了点头:“那你们这里能安置得下她吗?”
“请放心,‘云门症候’就是在本院被命名的。”
“据我了解,她可比一般的云门症候患者还要疯。毕竟当初救援队发现她和庾洵……的部分遗体时,我可在旁边看着呢。”
“已经排查过了,患者并没有感染上朊病毒。”医生递过一份文件,“这是患者的相关材料,可以证明她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
“没事,我们没把当时具体情况告知家属,她不会被起诉的。我先回去了。”
探视者刚起身要走,又冒出了一个疑问:“对了,她刚才提到的拉奥孔,是什么?”
“是奇书里的典故,讲的是说出城邦即将灭亡真相的预言家不被人信任,反而被巨蛇杀死了。”
在医生带着探视者离开后,顾南吕突然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带着过分灿烂的笑容,在玻璃上写了一行字:
“《鱼》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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