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势惹的祸
那年，大巴山上迎来了第一场雪，天寒地冻，一切农活都停止了，大山进入了冬眠。
农闲，乐得山民一身轻松，全都猫进屋里烤火取暖。唯有知青忙得不亦乐乎，三五成群，走乡串户，扎堆在知青小屋里，海阔天空侃侃而谈。然后热热闹闹地共享一顿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在这童话般的冬天里，知青们闲并快乐着！
一天，五个同班女生翻越了几十里山路，来到我们知青点串门。意外重逢，七个人欣喜不已！抱作一团，忽而伤心而泣，忽而破涕大笑，倒出了一肚子苦水，真痛快呀！
当夜，无人入眠，知青小屋篝火熊熊，映红七张如花绽放的笑脸。我们尽情释放着久违的青春激情，.跳啊、唱啊、笑啊，仿佛忘却人在大山深处。.
翌日,七个人兴致未尽，又走了十五里山路来到魏家赶场。这是通江与万源交界处的一个集镇，一条又破又窄的老街，清一色的穿斗老屋，地上铺满青石板，“这头摔跟斗，那头捡帽儿”，是知青对小镇最贴切的描述。
乡场虽小，赶场天却热闹非凡，方圆几十里的两地山民蜂拥而至，把小镇挤得水泄不通。在沸腾的人群里，不乏穿戴整齐的男女知青。
这天，魏家场又被塞得满满的，只得跟着人流一步步挪动着前行。未了，我们什么也没买着，只是凑了热闹。
晌午，折腾一天一夜的我们，个个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一窝蜂涌进一家饭馆，要了七碗小面，转眼就一扫而光。
有了面条垫底，大家的精神头又足了。唱主角的是班长肖玲玲，她聪慧过人，口齿伶俐，经常把一个平淡的故事编织成一串笑料，惹得人捧腹大笑。今天，她又眉飞色舞地讲起了笑话，加上两位女生的帮腔，大伙儿乐得前仰后合！连邻桌的农民也忍不住笑了。
突然，随着几声喊叫，进来两个当兵的，肩上还挎着步枪，“喂，喂，你们在这里闹啥子！”开腔的是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兵。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老兵厉声喊道：“出去！出去！不准在这里闹！”
我好生纳闷，这大山上还驻扎着部队？
肖班长腾地站起来：“我们在这里吃饭，凭啥子赶我们走！”
“就是嘛，吃饭还有错吗？”七个女知青七嘴八舌嚷开了。
老兵急了：“这是公共场所，不准无理取闹，更不允许扰乱社会秩序！”
“咳！兵哥儿，不要乱戴帽子，我们担当不起哟”，肖班长毫不示弱。
“我们是知青，见过大世面，别吓唬人！”大家又跟着一阵起哄.
“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是不是想造反！”老兵恼羞成怒，一拳砸在饭桌上。我看势头不对，担心惹出祸来，下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挡住嘴唇，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这是啥子意思？啥子暗号？” “她肯定是个头儿！”两个兵冲到我跟前，大声质问。
我不知所措，连忙解释：“这是叫大家安静。”
“不对！肯定是个暗号，你们这伙知青聚在一起究竟想干啥子？”老兵一脸警觉，仿佛发现了什么。
肖玲玲一下子火了，拍着胸脯喊道：“不要冤枉好人！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此时，同学们都忿怒了，有的挥着拳头喊起了口号。
饭馆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人们议论纷纷。老兵见势不妙，干脆把我拽出了饭馆。
我被两个兵一前一后地“押着”走在乡场的街上，人们纷纷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深感羞辱和难堪，十八年来，第一次遭遇众目睽睽下的无地自容，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我赶紧低下头，一块块青石板慢慢从眼前划过。
此刻，我想起了父亲，他是一个黑五类，文革一开始就被关押、批斗、直到患重病去世。从那以后，我被列入另册，十六岁的我还不省世事，却在逆境中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下乡后，纯朴的山民并不在乎知青的家庭背景，队长的母亲还认我做了干女儿，我以为，从此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一不小心，竟成了“聚众造反的头目”。最要命的是，一旦被当兵的查出来我是“黑五类狗崽子”，后果不堪设想。恐惧和忧伤不断向我袭来……
我提心吊胆地跟着当兵的来到场尾的一间木板房前，一块白底红字的门牌映入眼帘“魏家公社军管会”。天哪！这两个当兵的原来是军管会的，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六九年还处在文革后期，各级政府机关还没有真正恢复行政职权，当时的军管会就是最高临时权力机构。今天，我却鬼使神差地撞在军管会的枪口下，这不等于“飞蛾扑火”吗？
军管会是几间普通而简陋的民宅，可能是临时租用的。老兵把我带进最里间的屋子，两扇格子窗透进几束光亮，我才看清了屋子正前方的木条桌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军人。老兵凑近他的耳根一阵嘀咕，然后对着我大声呵斥：“这是我们军管会主任，你要老老实实地向他交待今天的问题！”交待什么呢？今天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呀？我一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应答。“你不要紧张，只讲你们知青今天闹事的真正动机。”主任慢条斯理地说。我突然想起那个让自己倒霉的手势，“他们抓我就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手势，这的确是表示安静的意思，我上学时，老师经常这么做。”我诚恳的解释道。”你还想狡辩！这个手势肯定是一种暗号，说！你们今天究竟想干啥子。主任一脸冷竣，一句一板地讲道：“你们很多知青都参加过文革武斗，有的还把枪只带到了农村，为了防止恶性事件发生，上级要求我们把知青看紧点，以免知青在农村聚众闹事。所以，你必须把事情的真象交待清楚。”
看来，他们已经把今天的事升级了，我就是有三张嘴也解释不清呀，于是，我只好沉默。主任身边的几个小兵却恼了，纷纷指责我的态度不端正，“再不老实交待就把她关起来！”几个兵直楞楞地看着我，那眼神分明是在审视一个狡诈的女特务。我低头无语，心想，不能再说话了，万一说错什么，他们再上纲上线，更理不清了。主任十分恼火，拿来纸、笔，丢下一句，“写书面交待！”然后摔门而去。老兵走过来，说：“你呀，真是顽固不化，放聪明点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少跟她啰嗦，关她几年就老实了！”有人火上浇油。
此话真不是吓唬人，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只要被扣上一顶聚众造反的帽子，没准就同政治犯关一屋了。
我顿时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硬扛着，只会更加倒霉。写交待，岂不留下铁证如山的把柄。情急之下，脑里闪出一个词，避重就轻。我豁然开窍，对！就围绕手势做文章，手势的含义，源自何处，模仿手势的目的。
我恭恭敬敬的呈上“交待书”，老兵极惊愕：“文章写得不错嘛，你一再强调这个动作是模仿你的老师，表示安静，那就奇怪了，我从小学到初中，从末见过哪个老师做过这个动作，纯属胡编乱造。”我一下反应过来，原来是帮农村兵，难怪满口专县口音。或许农村的老师真不做这种手势。此猜侧在我当了知青教师以后，果然得到证实。
主任回到条桌前，仔细看了我的“交待书”，陷入沉思。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原来是同学们和一些知青在抗议，要求军管会放人。听到同伴的声援，我又鼓起勇气，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不要冤枉好人！我上学读书时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从来就没有干过坏事”。
老兵说：“谦虚点吧，这是你过去的荣誉，并不等于今天你还是个好人。”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无可奈何地望着这帮与我同年岁的兵娃子，禁不住悲从中来。终于，满腹委屈在倾刻间喷发而出，我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全场官兵顿时哑然无声。
或许，是我悲怆的哭泣，打动了军管会主任的侧隐之心。或许，主任已意识到我真的是被冤枉了。过了好一阵，他终于心平气和地对我说：“妹儿，你不要哭了，我们放你出去，但是，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今后，不要再惹事生非了”。
终于，我被释放，见到同学后，我隐瞒了在军管会里面的主要细节，我怕再引起事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一场闹剧就这样不了了之收场了。
这段经历就像一部流金岁月的老电影，从此刻骨铭心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