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洵《汉水河畔》(学英语的故事)<16>
16 珞珈修炼
艾如冰走了,我成了罗小丽的全部。
这说起来也怪:男女双方一方把另一方太当一回事,天天腻在一处,没有那种思念和牵挂,审美也疲劳了。
关于我和罗晓丽,我妈嘴上不说,内心深处可能看不起乡下人。她说过:“这丫头确实天生丽质,但无论怎么打扮,掩盖不了她的气质。”
我私下请教父亲:“什么是true love?”
他答道:“真正的爱就是没有Ta不能活。你愿意为Ta付出一切,甚至愿意为Ta死。”
"那,怎样才能结婚呢?"
“当你愿意跟Ta生儿育女的时候。”
我问父亲:“罗叔当年提出两家定亲的事,你是如何回应的?”
“你妈说:这鞋合不合脚,是脚与鞋的事。我们作父母的做不了主。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们自己发展吧。”
父母可能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乘龙快婿。然而,那时的知识分子不为五斗米折腰,根本看不起生意人。所以,这亲家关系不温不火的就这么搁着。
实际上,罗小丽成了我的影子。我到哪里,那里就有她的身影。水院的教职员工有不少人认识她。她三天两头来换床单,晒被子,做清洁。我之所以‘零绯闻’,完全是因为她粘得太紧。
问题来了。
我在大学是工人编制。罗小丽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干脆就帮我爸打理培优班。她也没有学历。这样一来,学历成了头等大事。
我妹妹也长大了,实在不能再与罗小丽挤下去。罗水生便在文化宫附近的仁寿路租了个房子。
罗小丽希望我在文化宫开英语班。我觉得还不是时候,因为我的心思不在那里。我的使命不是赚钱,而是求进步。
在人类社会中,最吃香的是两类人:高官与富豪。这时,罗水生出资,拯救了濒临破产的集体企业,叫南方雨伞厂,为即将到来的改制兼并奠定了基础。一夜之间,他巧夺城池,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还当上了区政协委员。
被兼并后的厂区新貌常言道:不经历风雨难得见彩虹。
我已23岁了,因没有大学文凭,颇有精神压力。父亲向我灌输:“男儿一生最理想的境地就是‘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用现在的话说,即“先立业,后成家。”
我的‘业’何在?
父亲万般无奈,给同窗高副市长写了信,诉说儿子的处境。老同学在信上作了批示,认为我“人才难得,应该继续深造。”他安排我直接到文教处面谈。文教处邓处长觉得我的英语成绩优异,便破格推荐我进入武汉市干部代培研究生班,利用周末时间参加武汉大学的考前辅导。
我向院领导提出申请。4月20日,人事处同意带薪学习。前提是只要我能考上。
11月1日,我到市政府人才交流处领取“准考证”。12月16日,我结束最后一场演讲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这时,罗晓丽提出,要报名参加英语大专自学考试。我也同意跟她一起拼一把。
12月28日,我的祖父溘然长逝。我和亲友在严寒中为他送葬,把一本《英语速成10步法》盖在他老人家的脸上。爷爷临终前吃力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人一生坚定不移地专注于一件事,才能成为大师!”
正是因为爷爷的敦敦教导,我始终没有成为最吃香的‘高官’与‘富豪’,而是全身心献给了教科研。
放寒假了,新年临近。江城的气候此时较冷,温度日趋下降。
我的精神压力大,可谓备受煎熬。我时常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强烈的刺激使中枢神经异常亢奋。最痛苦的是肌体疲惫不堪,神经系统却无法衰退。长此以往,就产生一种心理压抑。我每次上床,脑海里便闪现一个侥幸的念头:但愿今晚能睡个好觉!
我白天坚持上班。当时,大专院校的工作已从文献管理朝计算机处理转移。我算是最早一批接触计算机的人之一。我办公室原来一直使用“四通”(Stone)打字机,后来换成386pc。从那时起,我就养成用键盘写东西的习惯。软盘是最可靠的笔记本。随时修改,随手存盘。
有一天下班后,我带上必备的物品,骑车来到武大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旅社,开了一间8元的小房。我家离那里太远,每天四道车,耗费两个多小时。单位和武大都在江南,所以临时找个安身之所可以节约大量时间。
此刻,只有排除一切杂念,专心备考。
父亲不同意罗晓丽管我的事。他说:“这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影响学习。”
武汉大学正值放假。除工作人员和考生外,一切显得那样平静。在随后三天里,我进行了英语、政治、大学语文的考试。英语轻松过关。政治考完出来,发现答错了一题。
父亲忙前忙后,全面负责生活。每次考试,他都提着水壶在外等候。这样,我每次步出考场,走下楼梯弯道时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一人孤单地坐在花坛边静候。“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心里五味杂陈,脚步习惯性地停顿一下,抑制住不堪言状的苦楚情绪,使神情趋于自若,再才向他靠拢过去。此刻,父子之间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互相安慰。
第三天下午,大学语文考得不理想。我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离开考场很早。父亲见我后一震。从表情上看,他有些失望,问:“下午的综合课还考不考?”
我说:“既然决定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完。贵在坚持。即使考不好,也可汲取临场经验。以后再努力。”
父亲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保证有饭你吃。”
于是,我们第三次来到“波拿巴”树下,继续备战。父亲拿出卤牛肉和干粮,看着我一个人吃。父亲又安慰了儿子一番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万一失败,还有别的路可走。”
好在太阳当午,十分暖和。煦风吹来,乏意稍减。我又抱起书,眼睛拼命在字里行间飞奔。时光渐逝,不觉中打了个冷颤。这才举头远望,父亲又怀揣水果,步履蹒跚着出现在视线里。
考试完毕,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父子二人一路无话。
英语作为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对我一个高中生(79届高中生国家不承认学历)来说不是个全新的领域。一个半月之间,从头学其它几门课竟想考取研究生,谈何容易!是不是犯糊涂了?是否有点自不量力?
静下来仔细思忖,干脆在家再坚持一年。好在当年报考研究生没设学历门槛。恰在此时,江汉大学的艾卫国找上门来。
“你们也许走了弯路。”他边说边拿出报纸。
武汉大学行政楼《长江日报》发了一条消息:“武汉大学招收插班生”——不论资历、有成果有专长、凡30岁以下的人,可以将成果送审,获考试资格,经考试插入各本科三年级,成为一名正式大学生。
我如久旱逢雨,高兴得一夜未眠。次日凌晨2点,我推衾下床,给刘道玉校长写了一封短信。
尊敬的刘校长:
我于85年由市政府推荐,报考贵校研究生。考试成绩尚未公布。
我62年出生。79年高中毕业。第一次考大学,英语单科成绩优异,总分不足,名落孙山。边在中学代课,边备战80高考。我虽然在水院上班,但我没有机会上大学。我梦想进一步深造。欣闻贵校要招插班生,希望我能有这次机会,成为您的一名学子。
盼复并颂安康!
附:拙著《英语速成10步法》及有关资料
潘洵
信已寄出,也未知结果如何。我十分焦急地等待着。既然下决心就不必干等。我便时时往书店跑,买了许多书。一周后,刘道玉回函,表示深知内情,肯定我将来会是有用之才,并热情支持与鼓励。他说:“现在研究生的试卷尚未评阅。除英语外,其他几门成绩如何,尚不可知。如果能录取,自然最好;如果这次不能录取,关于考插班生事,你把《招生细则》看看。”
我真是喜出望外。武汉大学的校长能够支持,无异如一剂强行针,使我信心百倍。
漫漫人生路上,机遇是不可或缺的。邓小平在全国科技工作会上强调:改革经济体制,最重要的、我最关心的是人才。改革科技体制,我最关心的还是人才。他着重讲了两点:1)解决一点问题,要切切实实地解决,要真见效;2)创造一种环境,发现和培养那些爱才的“成熟”的领导者。
招收插班生——被埋没的“璞玉”——的确是为了“早、多、快”出人才。这种办法无疑是人口众多、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办学方向。教务处长曾说:“这种做法改变了‘一次高考定终身’之弊端。对高考是个补益。改变了‘以分量人、以分取人’的僵化模式。”它冲破了条条框框,不论资历,对那些求学无门的青年人敞开了高等学府的大门。
诚然,武汉大学的开明主张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使我从“乱打三年”的茫然状态中找到了明确的进取方向。
武大插班生制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全国各地引起很大震动。询问信和来访者纷至沓来。一时间,珞珈山成了一个求学者们向往的“圣地”。据中央文件和批准书,武大首届插班生招收范围暂试行于中南五省。当时报名者月余里多达一万人次,来信来访者超过两万。经过资格审查,最初确定600多人。然后是“过五关”:1)考查成果;2)笔试;3)面试;4)录取复审;5)报到体检。
教务处通知我已过资格审查关,于3日内前去办理登记手续。
后来我得知:我研究生考试英语得满分。这在中国的考研史上没有先例。刘道玉后来谈及此事时告诉我,在一次校务会上,他们还专门讨论了我的事。但其他各科成绩拖了后腿。武汉大学校方希望我考入本科插班学习。
这些大家们的风范在我的骨子里埋下了“爱”的种子。在以后的教学生涯中,爱学生,关心学生,诚心帮助学生,成了我的自然习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考试成绩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1985年9月,我24岁,背着行装,住进了桂园学生楼。
1985年11月2日下午2:00,刘道玉接见了全体录取的英语专业学生并讲话:“今天开这个会是两方面的需要。插班生制是教育改革的继续和发展,是发现和培养创造性人才的具体措施。人们问:‘为什么要招插班生?’我的回答很简单:‘集天下英才而教之,为他们铺路开道。’”
学生中爆发出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刘校长好似闭目养神地接着说:“一石激起千重浪啊!不过,大学门不好进,进了门好混。我希望你们在座的各位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要加倍努力。果如此,不愁不出人才。我们不要只会死记硬背、只会考试而不善于创造的人。要学以致用。同学们怎样学好?怎样适应当前的任务?要正确对待插班,保持心理平衡。你们并不矮人一截。要预计出现一端因成绩而骄傲自满,另一端遇困难时而自卑。要三自——‘自学’、‘自尊’、‘自强’。还要扬长避短。你们有长处,创造力强,但基础知识不够完整,不系统。这一点不可忽视。毕业时,要做到学习和科研双丰收。”最后,他强调:“与校内同学搞好团结,将自己淹没到各班之中。不要另立组织,标新立异,要有整体和全局性观念。”
会后,我们全体合影留念。后来,在这一批学生中出了不少精英,如《乌龙山剿匪记》的作者水运宪、《百家讲坛》的易中天...
我和师傅刘道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