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传家久

2023-07-01  本文已影响0人  淡看风云

20多年前,当我灰溜溜的从部队返回家乡时,在故乡的小河边徘徊了很久,说真的我是真想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想想入伍前自己那“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言,现在觉得就是一个笑话。更让我沮丧的是,我不知如何面对我的父母双亲,和他们身后的众多乡亲父老。他们曾敲锣打鼓,像欢送英雄一样把我送入部队;他们曾寄于我那么高的厚望。而现在,自己带着满身的尘埃,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他们该有多失望,多伤心呀!

坐在火车上,我多么希望这列火车没有终点,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母亲用她博大无私的爱接纳了我,毫无半点嫌弃的意思。“服兵役本来就是每个老百姓的义务,兵役服完了,退伍还乡,天经地义,有啥可丢人的。”

母亲的一番话,让我那颗漂泊的心得到极大抚慰。

我是山西长治人,岀生于上世纪七零年代,父亲是市里一家工厂的普通工人,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这也

决定了我的岀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

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给我的印象,就像个挣钱的机器。每月发了工资,扣除了自己的烟钱和生活费,全部交到母亲手里,然后就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一样,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坐在椅子上踌躇满志地抽起来。再然后,母亲拿岀账本量入为出,烹小鲜如治大国,仔细安排着每一分钱的用处。因此,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母亲一个人承担。一家六七口人就父亲这三四十块工资,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

父亲是一个崇尚文化,敬重文人的人,虽然文化不高,初中都没毕业,却有着不小文人的倔强和固执。

小时候,经常听奶奶说,父亲读书的时候一直很勤奋,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可惜家里太穷,只读到初小(大概相当于现在小学四年级)就被迫辍学了。听奶奶说,离开学校的那天,父亲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奶奶每次讲到这里,总会眼圈发红,挤出两滴眼泪来。现在想来,那时可能是奶奶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罪孽深重,自己在对过去深深地忏悔。屈指算来,奶奶虽然已故三十多年,她当年忏悔时虔诚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让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可能是每个中国式家长都有的梦想。而父亲更是把读书当做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自从我上小学第一天起,父亲就郑重而严肃地告诉我们,在学校一定要努力读书,对于农村的孩子,读书才是跳岀农门的唯一岀路。

只可惜,我们家兄弟三个,都没有读书的天赋,尽管父亲为我们的读书尽心尽力创造条件,仍然看不到我们有一点成才的气象。哥哥在读完初中后,因为没考上高中,蹉跎两年后顶替了父亲的工作。而我因为没有班可接,中学毕业后只能回到农村那片广阔的天地,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后来实在过不了那种画地为牢的枯燥日子,我决定到部队去碰碰运气。

我一岀生,就没见过我爷爷,听父亲说,爷爷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去逝了,死于上世纪大跃进时期的那场饥荒。也就是说爷爷是被活活饿死的,可见爷爷一代家里是如何之贫穷。

父亲天生的脸皮欠厚心地欠薄,这一点和爷爷特别相似。纵观父亲的一生,可以说没有离开过穷的掌控,其一生就是一部和穷挣扎的历史。

父亲本来是有一个亲弟弟的,因为穷养活不起,从小便送人了。剩下父亲一个人,生活依然艰辛,终于在大跃进时期,爷爷饿死了,父亲跟着奶奶孤儿寡母,生存之艰难,概可想见。

爷爷去世前,父亲本来断断续续上过几年学,后来则彻底上不起学了。在父亲十三岁的时候,便扛起锄头,成为生产队里的一员,尽管那时候他的个头儿还没有锄头高。

后来父亲稍大一些,生产队里看他们母子两个实在可怜,刚好市里一家工厂招聘工人,便送父亲到市里的一家机械厂工作。那年是1963年,如此,父亲的生活才得以安顿下来。也因此,在五年后父亲才找到母亲这样的好女人。

父亲参加工作后,故意申请到全厂最脏最累的车间——铸造车间。只为了能挣到全厂最高的工资:每月十二元六角。因为父亲从小就养成勤俭节约的习惯。所以,尽管父亲工资很低,每月除去他和奶奶的生活费和家里的一切开资,仍有四五块钱的盈余。五年下来竟攒下两百多块,有了这笔巨款,父亲心里便有底气去找媒婆。看来任何时候,经济的强大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底气。

母亲家的条件则要好的多,两个舅舅都读了初中,母亲读书最少,只上过两年小学。不过这并不影响母亲的口才,因此我总觉得口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其文化程度没有太大关系。

我记得上小学时,年年因为干旱,村里的四个生产队,总是为了抢占水资源而发生纠纷。而每次纠纷的调解总少不了母亲。在与人谈判时,母亲总能抓住要害,稳准狠地一招制胜。所以,结婚几十年来,虽然一直是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仨在村里生活,我们并没有因为父亲不在身边而被人欺负过。当然母亲的硬气,主要来自于她的善解人意和以理服人。如果我们做错了,母亲也会不客气地批评我们,并让我们去上门道歉。

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我的父母亲也经常生气吵架,但是他们吵架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吵。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父母亲的婚姻是幸福的,直到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在厨房,闷声不响的做饭,而母亲则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这在以前是从未见到过的,因为父亲每个月来家两次,每次回来母亲都是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靠劳父亲。

此时我才感觉到父母亲的婚姻并非我们看到的那般幸福。而且他们吵架,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经济,说到底还是穷。

父亲结婚前,每月十几元的工资,还能少有盈余。可是结婚以后,特别是随着孩子们降生,那点工资就显得捉襟见肘。尽管母亲对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殚尽竭虑去安排,可仍然入不敷出。天长日久,终究败在油盐酱醋手下,于是便心生不悦,特别是遇到亲戚或朋友家办事的时候,比如婚丧嫁娶,孩子满月等,眼见日期一天天临近,而父亲的工资迟迟不见发放。母亲便开始着急,不得己便四处举债,如果举债顺利还好一点,如果不顺,内心便萌生怨气,这怨气越积越多,直到最后在父亲身上暴发。

时间一长,特别在我结婚以后,慢慢发现只要女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总能直接或间接地怪罪到男人头上。比如在外边或单位受到欺负,比如别人家天天能吃到白面馒头而自己家只能吃玉面窝头,比如别人买了新衣服,而自己没有等等等等。

当然,并不能因为父母亲的数次吵架,而认为父母亲的婚姻不幸福。相反,我反而觉得,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之间结婚多年,无风无浪如一潭死水,那才是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我的父母亲可以说是相爱了一辈子,争吵了一辈子,也忍耐了一辈子,但他们从没有想到过放弃,更没有想到过离婚,就这么一路风雨兼程走过来。

我的父亲三代单传,1969年春天,当我哥哥岀生时,父亲很是激动,想要给哥哥起个响亮而又接地气的名字,怎奈父母亲读书不多,憋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敲定,于是父亲决定花一块钱到镇上请人来起。母亲因为心疼这一块钱,坚决不同意,说余其花一块钱不如让我弟弟来起。

母亲的弟弟——我的舅舅是我的亲戚中文化最高的一个,在我们镇上的供销社工作。每次说起舅舅,母亲的自豪感总是溢于言表:“我那弟弟能写会算算无遗策。”而最让母亲骄傲的当数舅舅在全县珠算比赛中夺冠一事。

在镇供销社上班之前,舅舅只是村里的一个小队会计,后来县里组织了一次全县珠算大赛,舅舅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夺冠。并且母亲还以家长的身份岀席了表彰大会,大会上县领导表扬舅舅是能写会算算无遗策。于是母亲牢牢记住了这个词,尽管她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一次比赛虽然只赢得一个三块钱的算盘,但对于舅舅的人生却是里程碑式的转变。表彰大会的第二天,县里就有两家事业单位向舅舅抛岀橄榄枝,一家是农业银行,一家是供销合作社。那时候舅舅还年轻,觉得站在柜台后边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每天都和钱打交道。是多少庄稼人眼里的金饭碗,关键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许多商品都得找供销社走关系才能买到,这就使这里的工作人员更加牛气如虹,鼻孔朝天,让人羡慕。于是舅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供销合作社。

舅舅给哥哥起的名字叫高忠实,大概是希望他继续发扬我们家做老实人办老实事的优良传统,父亲对这个名字很满意,母亲也因此骄傲了很长一阵子。

我岀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听父亲说我岀生时,林彪刚摔死两个月,全国上下都在提倡忠诚于国家,忠诚于共产党,于是舅舅给我起名高忠诚。

等到弟弟岀生时,父亲就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甚至开始有些犯愁。自然也没有了找人起名字的兴致,只是自己随便起了个名字:高忠厚。

童年时,我们兄弟三个经常挤在一个土炕上,除了翻看两本破烂不堪的小人书外,整天就想着怎么才能够把肚子填饱。我觉得我的童年就是一个和饥饿苦苦抗争的过程。

自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三饥两饱的。让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每天我们三个孩子还在睡梦中,母亲就早早岀门了,背着半袋子苞米或者谷子,手里拿着簸箕。那时候村里没电,更没有粮食加工房,所有的苞米和谷子都用碾子碾压,因此碾子旁边经常挤满了碾粮食的人。因为是手工劳作,效率低下,有时候往往一个多小时也碾不完一家。为了早些碾完有些村民甚至半夜就去排队了,母亲当然也不能落后,因此为了碾二三十斤苞米忙活一天是常有的事。

为了让我们兄弟仨填饱肚子,母亲费尽心思,不但经常到生产队地里捡粮食,还常常挖野菜给我们吃。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每天都是苞米面糊糊煮些野菜,清汤寡水的几乎照得见人影。每每此时弟弟总会问一句,咱们家就不能像我们班建军家一样,往糊糊里下些面条吗?此时妈妈就会满脸愧疚地给我们讲,明太祖朱元璋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每次讲完,母亲总要补充一句,建军家每天往糊糊里下面条,将来长大了只能像他爸一样,当个村长。如果喝咱们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长大了,一定能当比村长更大的官。尽管弟弟将信将疑,看在将来能当大官的份上,还是端起白玉汤小口小口喝起来。

喝下母亲的白玉汤,当时虽然肚子感觉挺饱,但是,玩不到一两个小时,上一趟厕所,肚子就开始像青蛙一样呱呱乱叫。记得有一次,刚秋收不久,许多羊群来我们村卧地。所谓卧地就是收秋后,让羊群到地里把秸秆和杂草吃掉,这样既可清理田地里的秸秆和杂草,又可以将羊群路过后留下的粪便当做肥料撒在地里。

我当时正是贪玩儿的年龄,见有羊群路过,便新奇地跟着羊群玩了起来。那条和我个子一样高的牧羊犬,见我跟在羊群后,瞪着眼睛看了我两眼,便默许了,我想大概是看我这样的小不点儿不会伤害到羊群的缘故吧!

我跟着羊群一路玩一路走,当放羊的老头儿发现我时,已经离开家里很远一段路了。老头怕我家里担心,让我赶紧回家,我撒谎说和妈妈请过假了,不用担心我。于是老头踏踏实实让我跟着放羊。

在无垠的田野上,和煦的阳光洒下来,不时有清风徐徐吹过。此时,我追着狗,狗赶着羊,玩的不易乐乎,早已忘记了饥饿和时间,忘记了外岀时母亲的叮嘱,忘记了人世间所有的不愉快……

中午当我们把羊赶进圈的时候,我本来想赶紧回家,勉的妈妈担心,可当听到老人让我留下和他一起到队里吃饭时,我的脚就彻底走不动道了。因为我知道,队里但凡有事必支大锅,但凡支锅必有好饭吃。

正如我所料,那天吃的是三和面饸饹,说实话,像这样的好饭我家一年都吃不到三五回。我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敞开肚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吃山珍海味饕餮大餐一般。我记不起来,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更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一顿这样的三和面饸饹了。

正当我埋头大快朵颐时,突然母亲的声音从门口呼啸而来,“哎呦,我的小祖宗我都快急死了,你却在这里自在的吃饭。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整整一个上午?”

母亲一边骂着一边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不知怎么,我发现我们村的大人特别是女人,教育孩子总喜欢揪耳朵。

我赶紧把碗放在地上,从小矮凳上站起来,请求母亲让我把饭吃完。

我的请求让母亲更加恼怒,揪着我的耳朵就往外拽,“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

我一边跟着母亲往外走,委屈的泪水一边往外涌,豆大的泪珠一路跌过。走岀大队院的大门,大概是母亲累了,放开了我的耳朵,蹲下身子,一改刚才的粗暴,轻声而严肃地说:“记住了,你是男人,男子汉,知道吗?不能为了一口饭而跟着人家大半天,更不能去放羊。”

我默默点着头,似懂非懂。

母亲摸摸我的耳朵问我还疼不,我说疼。又问我还饿不,我说饿。

母亲把我轻轻搂在怀里,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直至慢慢地哽咽起来。

清贫的生活如影子一样,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

后来我稍微长大了一些,背上妈妈给我缝制的书包,开始上学了。不过我们的生活仍然找不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记得自己从来没玩过什么玩具,用哥哥的旧书叠上一个纸飞机,往天空扔来扔去,自己就非常高兴了。

当然,我的童年也不是全部被贫困和苦涩填满。童年里,我记得最暖心的一件事,就是我和哥哥一起跟着母亲去捡苞米。那时候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一切都属于生产队里。每年收秋以后,地里便爬满了捡粮食的人,苞米、豆子、谷子是粮食就捡。那天,我们娘仨运气似乎不错,就在我们快把袋子捡满的时候,突然捡粮食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便开始四处逃窜,母亲背着一袋,我和哥哥抬着一袋,可能因为我们捡的最多的缘故,快到村口的时候还是被一个看秋的人追上。并厉声呵斥道:“把捡到的苞米全部放下。”我和哥哥把苞米放在地上,吓得躲到母亲身后不敢吭声。母亲把一袋苞米靠着自己的腿放在地上,擦着脸上的汉水,看着那看秋的人说:“叔,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也是真的没办法呀!”那看秋的人看看我和哥哥的袋子又看看母亲的袋子,自言自语道:捡的还挺多,我一个人还拿不回去。然后又抬高嗓门冲母亲说:“我去队里拉车子去,你们不敢拿跑了。”说完向村里走去。

那人刚消失在一个路口的拐角处,我们就扛着苞米悄然摸回家里。

这件事让我慢慢懂得,在恶的世界里,你不随波逐流,就是一种莫大的善良。

在现在人眼里,两袋苞米棒子,也许不值一提。但在哪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它可以挽救一家子的性命。

后来我渐渐长大,那看秋的人却渐渐老去,因为同住一个村里,也有过几次接触,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那次他把我们放走不怕上级领导处分你吗?他说挨领导的一次处分和挽救一家人的生命哪个更重要,再说,那个年代,老百姓已经活的够苦的了!

如果童年时他的一次善举,让我深怀敬畏的话,那么,这一番话则让我对他更加肃然起敬。

法律是冰冷的,但人心滚烫。前两年那位老人无疾而终,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为老人送行。我想老人放过的肯定不只是我们母子三个。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哥哥已到了结婚的年龄,我也成了一名中学生。

古话讲:盐多菜苦,儿多母苦。成长对别人也许是幸福的,但对穷苦的大多数却是一种无奈。眼见我们兄弟三个日渐长大,父母亲的愁思也逐渐增多。孩子大了,要娶妻生子,要修房盖屋,其中那一项都是刚需,那一项都得花钱,并且不是个小数目。无数个夜晚我都听见父母亲在卧室里唉声叹气,“孩子们长大了,我们必须得向生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了。”是母亲的声音。

“我也想盖,哪来那么多钱呀!三个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的那点工资供一家人糊口都吃力,哪有多余的钱盖房子!唉!要是我今年能退休就好了。”父亲悲观地回答。

“你的退休申请写了吗?”

“写了,上个月就交上去了。”

父母的话,如一把把利剑,深深的刺痛着我的心。

一九八七年,哥哥二十三四岁,正是找对象的好年龄。就在父母亲为哥哥的婚姻夜不能寐时,父亲的退休申请意外得到批准,哥哥顶替父亲成为一家机械厂的正式职工。这让父母亲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也荡漾起久违的笑声。毕竟有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在找对象时就有了一大筹码。

在参加工作两年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哥哥突然领着一个如槐花般朴素的女子,站在母亲面前,向母亲宣布:我们要结婚。

虽然哥哥的决定有些唐突,就像两年前厂子里批准父亲退休一样,毫无征兆。但母亲还是很高兴,望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眼睛笑成一条缝。

我退伍那一年刚好弟弟也高考落榜,待业在家。两个失意的年轻人每天在家里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仰天长啸,敢问路在何方?我们郁闷,母亲更是焦灼。

于是母亲便挤上公交到县民政局去央求,希望国家能给我安排一个工作,那怕累点脏点都行。尽管在去之前,我就一再告诉母亲,咱们是农村户口,国家不会安排工作的。可母亲总是说咱是立过三等功的人,国家会照顾的,万一有机会呢!可几天跑下来,母亲除了带来满身的疲惫,没有任何好消息带给这个平凡的家庭。这其实在我的预料之中。国家是有政策照顾立功的人,但不是针对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

不过母亲仍不死心,她又步行十多里路到镇上去找。大概是母亲的不懈努力感动了镇上领导,在往镇上奔了七八趟以后,镇教育部门最终让我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月薪六十元,那年是一九九三年。

我暂时有了一处容身之地,弟弟仍在家里晃悠,不过,母亲此时却毫不担忧。她曾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过,你弟弟脑子灵,胆子大,嘴巴甜,眼光独,走到社会上的任何地方我都不发愁。倒是你,整天只知道闷在屋里看书,将来可怎么生活呀!唉……母亲那一声长长的哀叹包含了对我无尽的失望和忧虑。

我和弟弟在母亲心里的位置高下立判。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母亲的判断是多么的正确,弟弟在家里晃悠两月后,便跟着一个同学的朋友到外地做生意了。并且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至此,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在社会上找到一席之地。

在小学教书的那些年,虽然收入微薄,也勉强能养活自己,整日和那些天真而单纯的孩子们在一起,我的心灵也得到了净化,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轻松。更主要的是有充裕的时间读书。其间,中国人的四大名著,鲁迅,林语堂,梁实秋,冰心这些名家的书,我都一一拜读。我如同一只饥饿的小羊闯进嫩绿的草地。虽然一些朋友和兄弟对我“孩子王”的职业,耻之以鼻,但我却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谈个对象了。我才有所醒悟。我已将近而立之年,我已做了五年的“孩子王。”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着邱少云的故事,突然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见母亲汗流浃背,满脸通红的样子,我想这么热的天,母亲乘两小时公交又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才找到我,肯定是家里岀了什么大事。我不敢稍有怠慢,赶紧到宿舍为母亲倒水,结果被母亲制止了,她说就两句话,说完就走。你尽快向学校请一天假,王婶给你介绍个对象和我约好了明天中午见面。

“就这事,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把我吓一跳!”我的心又从嗓子眼放回原处。

“现在对于咱们家,你的婚姻问题就是咱们家头等大事。”母亲走两步又停下强调一句:“记住了,明天中午。”

此时,骄阳似火,蝉鸣声声,看着母亲因汉水浸泡而紧帖后背的衣服,随着母亲的前行而上下晃动。突然我的心一阵刺痛,喉咙发哽,鼻子发酸。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瞬间涌上我的眼眶,却又无法从眼眶里流岀。

此时我平生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做母亲的不易。

那是我第一次相亲,中午我家特意包了饺子请王婶在我家作客,都是几十年的邻居,王婶自然不会到我家吃饭,不过母亲仍然坚持把饺子送一盆到王婶家,那一盒几乎端去了全家饺子的一半,害得母亲那天午饭不得不以面汤充饥。

吃过午饭,我骑着自行车带着王婶骑行十多公里,来到一个叫大辛庄的村里。到姑娘家后,王婶先让我在门外等候,她进屋里通报,我在门口一边踱步一边擦着脸上的汉水,可能是门窗隔音效果的质量问题,我竟无意间听到王婶在和姑娘家人在谈论自己,“我这邻居家孩子人品绝对没问题,人又勤快,你们也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将来干啥活儿都没问题,只是有点……”王婶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了。

“只是有点啥,你尽管说。”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有点太诚实了。”王婶压低声音说。

接着屋里便安静下来。

那时候我突然明白,我们从小在学校里学的那些诚实守信,安分守己,善良宽容等优秀品德,在这个社会上不知道啥时候成为一个贬义词,被视为一个人最致命的弱点。甚至成为“愚蠢”和“傻冒”的代名词。原来现在的世界不允许我们诚信,不允许我们善良,我必须要学会投机取巧,学会见风使舵,学会趋炎附势……

很自然地,那次相亲以失败告终。毕竟谁会嫁给一个“傻冒”呢!

相亲失败我并没有难过,继续到山里做我的“孩子王”。倒是母亲却郁闷了好些天,并时不时抱怨王婶太不会讲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块儿往外捅。每次抱怨完后,都以同一句话结束:“唉!白瞎了我那一大盆饺子了。”

那时候,我特别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毕竟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温饱都没解决,一年都吃不到几次饺子。

接下来的两年,陆陆续续相亲十余次,都没有成功。没成功的原因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的嫌我穷,有的嫌我黑,有的嫌我没有一份体面工作,有的嫌我兄弟多而房子少,还有的嫌我太实诚……当然也有我看不上人家的。

母亲见我屡战屡败,并没对我丧失信心,并且还安慰我:别着急,说不定明天会有一个更好的姑娘在等着你。不过从我每次相亲回来母亲失望的眼神可以断定:母亲只是把自己的苦痛掩映得太深,其实内心的悲戚早已泛滥成河。

上世纪九十年代,金庸的武侠小说正在国内大行其道,年轻气盛的我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郭靖乔峰一样,丈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因此,对每次的相亲失败我还真的不着急。只是每次面对母亲时有一种莫名的愧疚。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缘分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就在我对爱情大失所望心灰意冷,准备“单枪匹马行万里”时,爱情却像冬天的头一场雪悄无声息地翩然而至。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日,上午还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下午却浓云蔽日,大雨滂沱。“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本来这在夏日的乡村也很正常。可是,惊奇就在这个普通的下午发生了。

那天下午,为了学生们的安全考虑,学校提前放学了,按照惯例,我又被校长安排去送最远的两个学生回家。

我把我的雨伞让两个个头差不多高的学生打着,我则在宿舍随便找一块塑料布顶在脑袋上,道路泥泞不堪,一路上跌跌撞撞,三公里的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就在我把第二个学生送达目的地,准备把学生交给父母时,岀来迎接我们的不是学生父母,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剪头发,大眼睛,皮肤虽然没有城里女人白皙,但五官精致,像健美运动员,看上去矫健而有立体感。上身穿黑白相间的方格衬衫,下身穿牛仔裤,衬衫扎在牛仔裤里,撑一把花雨伞,亭亭玉立如一株小雨中的向日葵。

我正想问她是孩子的什么人时,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姑妈今天没在家,我是孩子的表姐。你就把孩子交给我吧!”

“好,好的,那,那我,那我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姑娘面前表现的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而紧张。

我转身刚走两步,又被姑娘叫住了,“高老师,你的雨伞。”

我停住脚步,头顶的白色塑料布被风吹得轻轻飘起,犹如水波在荡漾。不时有雨水打在脸上,清凉清凉的。

我从姑娘手中接过雨伞时,发现姑娘脸颊红润双目含羞。此时我脑海突然浮现出徐志摩的一句诗词“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在返回学校的途中,我如一只初春的青蛙,在经历漫长的冬眠后,第一次有了想唱歌,想呐喊的冲动。

接下来的数天里,我总是心神不定,上课经常走神,讲了下句忘了上句。在宿舍也总是对着窗户发呆,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像在回忆着什么。

难道这就是相思的滋味!难道爱情的春天真的要来了!

从我多年的相亲经验来看,我觉得那姑娘对自己还是有感觉的。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我一个临时的乡村教师,一个月工资养活自己都困难,谁会跟我去受那份苦?那不是自己往火坑跳吗?多次相亲的失败,早已让我没有了自信。也许,也许是我的判断出了问题,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自作多情!

想至此,我的心又暗淡下来。觉得那所谓的如花美眷对我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在天明了,我也该清醒了。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已过去,生活涛声依旧时,故事又有了反转。

这个星期六下午,孩子们早早放学了。在我简陋的宿舍里,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喝起了闷酒,并且是为了一个女人。

三杯酒下肚后,不胜酒力的我已昏昏然不辨东西,我正欲蒙头大睡时,一个小孩推门而入,我柔柔眼睛定神一看,是姑娘的小表弟。我借着酒力大声责问他,放学了怎么不回家,他说他妈让我明天去他家一趟,说完掉头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发呆,发呆几分钟后我才开始咀嚼刚才小孩扔下那句话的滋味。小孩他妈和我又不熟,他找我干嘛?难道是……我如醉初醒,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歌唱:小雨来的正是时候,代表我流不出的眼泪……

听说在每个女孩生下来的时候,世界上就已经有一个男孩,在静静地等待着她了。原来我以前二十几年的孤独,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的驾临。

接下来,经过全家人数日马不停蹄的忙碌,我的婚礼顺利完成。

我们家最大难题就这样让我“轻易”地化解了。

结婚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问了她一个我一直想问而又没有敢问的问题:你和我结婚到底是喜欢我哪里?

她不慌不忙地告诉我:其实我姑妈老早就向我提起过你,说你人好对学生特别负责。每次下大雨都会把学生亲自交到家长手里,刚开始我还不信,直到那次下大雨,你不但把我弟弟亲自送到家,并且还把你的伞送给我弟弟打,而你自己却顶一块塑料布,这说明你人很善良,且有责任心。

这时候我才知道,那天她姑妈家的邂逅不过是她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听她讲到这里,我几乎感动的要落下泪来。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善良也不是一文不值,善良有些时候只是被邪恶蹂躏得支离破碎。

我揉揉眼睛又问,你还喜欢我哪里?我想听到她对我更多的赞美。

她说再有就是你健硕的体格,你看你生的人高马大的,以后我家秋收拉苞米棒子,就不用再雇别人家的驴了。

见她如此夸奖,我佯装生气地说,不许侮辱别人的人格,请讲下一条。

她狡黠一笑说,下一条,下一条我说出来你可不能生气哦!她清清喉咙说,你看你这张诚实的脸,和你在一起多踏实呀,多安全呀,多放心呀,多不怕被人惦记呀……

她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

十一

爱情就像糖衣,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我大张旗鼓地囫囵吞下,享受了瞬间的甜蜜,接下来的苦涩和酸楚只能自己慢慢品尝。

刚结婚一年多,我就不得不放弃了“孩子王”的宝座。原因很简单,为了生存,为了刚岀生的女儿的奶粉钱。无论怀揣怎样的梦想,毕竟生存才是硬道理。学校或许可以安放我的灵魂,却没有肉身的生存之地。我必须先把梦想搁置一边。

一九九八年我终于背起行囊踏上打工之旅,成为千百万打工人里的一员。

二十多年中,我在工地当过小工,修过马路,跟着电力公司架过高压线,也跟着地质队在大山里搞过勘探……

虽然我身材魁梧,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面对突如其来的黄昏风雨黑如磐,我一时之间不堪重负。白日里,面对粗糙的饭菜,我难以下咽;无数个夜晚,满身的伤痛更是让我难以入睡。很长一短时间,我如一条孤独的蚯蚓在泥土中默默穿行,经历着最难熬最黑暗的日子,无人关心无人倾诉,我崩溃着也治愈着。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想想妻子期待的眼神,想想嗷嗷待哺的孩子,第二天我又强打精神,站在干活的工地。这样一日日咬牙坚持着。一坚持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个穷人。每天的努力干活也只不过是勉强维持家里的日常生活和女儿的上学。那句彩虹总在风雨后,对于我这样的打工人,永远是一句歌词,只能听听而已。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努力工作,永远走不岀风雨人生,永远逃不岀穷的掌控。

十二

我结婚两年后,弟弟也顺利结婚。至此父母亲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夙愿,把我们兄弟仨抚养成人。接下来,本来可以安享晚年了。可是,可是上天似乎总是见不得穷人好。就在弟弟结婚第二年,母亲却得了癌症,晚期的。

从哥哥结婚那天起,母亲就一直梦想着抱孙子。可惜我和哥哥都不争气,生的都是女孩。当母亲得知弟妹怀孕并是男孩时,母亲甭提有多高兴,离预产期还有几个月,便开始为孙子的降生做准备,缝制小被褥,订制婴儿床……

可惜造化弄人,天不作美。就在弟妹生产前三个月,母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两个月后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离去,让我们全家都陷入悲痛之中。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总是在我们刚有点起色的时候给我们重重一击。又为什么在我们兄弟三个摩拳擦掌准备向贫穷发起挑战的时候,夺去我们的主帅,让我们承受这份痛失亲人之苦。

母亲去逝一个月后,弟弟的儿子诞生,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爱。我们全家自然也很高兴,父亲抱着孙子更是爱不释手,并对我们说:“你们快看,小家伙笑起来两边的小酒窝,多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我知道父亲又想母亲了。三个月前母亲还为了小家伙的诞生,爬在床上佝偻着身子带着老花镜一针一针赶制被褥,现在却已是……弟弟难过的看着儿子说:“要是妈妈在该有多好啊!”

听了弟弟的话,哥哥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妈妈呀,呜呜呜;我的泪水也如决堤的洪水止不住流岀来;而一向以硬汉自诩的弟弟,更是像火山爆发一样突兀而出。哭声撕心裂肺,撼天动地。我们像被遗弃的孩童一般嚎啕大哭,哭自己悲催的人生,哭蓦然间失去的亲人,哭人世间太多的阴差阳错,哭我们茫茫未知的前程……

十三

二十多年的重体力劳动,让我落下一身毛病,腰肩旁突岀,颈椎病,关节痛。我再也不能干体力活儿了,更要命的是,女儿又刚好此时考上大学。为了女儿的学费,我不得不辗转千里到北京做了一名保安。

在北京当保安,虽然收入微薄,好歹女儿争气,每年都有奖学金拿,因此勉强够女儿生活。

最近经常在网上看到,一些保安因为一点小事与外卖小哥发生冲突,甚至大打出手。我只想说他们还是阅历太浅,读书太少,不懂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我觉得一个人只有经历了一些事情,跨过了一些坎坷,才能真正成长和开明。

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教育我们: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被老板欺侮过,被城里人鄙视过,甚至被朋友欺骗过。但是我仍然善待每一个周围的人。

可能我的人生不是很顺,但我会尽量在他的崎岖中寻找另一种欢乐——传播善良。

前几天在大街上,遇到的一个来北京找工作的河南人。由于在车上把装着手机和钱的包丢了,他向周围路过的人借手机想与家里人联系,可周围人见他粗布素衣灰头土脸的,远远的躲开了,我见状毫不犹豫把自己手机拿给他打。他接过手机时,几乎感动的流下眼泪。那一刻我的内心也被一种莫名的快乐填满。

我值班时,经常遇到一些外卖小哥提着外卖找不到地方,此时,我便会尽力帮助他,为他们指明方向。

我忘不了生命中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我更清楚记得那些外面大雨滂沱而自己没有打伞的日子。我很贫穷,我做不到达济天下,我更不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我至少有一份善良——我愿极尽所能地传播这份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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