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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考察的生活不值得过——读理查德·克劳特《柏拉图导读》

2024-03-15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洛与鞋带

本书的特点在于从柏拉图的数十篇对话中各摘取一段文字,以此引发讨论,同时将各篇对话对同一主题涉及的内容融汇深入。

这种做法基于以下一种认识:“当我们系统地阅读它们,并将它们彼此关联时,我们更能认清柏拉图……他可能会在某一段对话中略带试探性地提出一些想法,并得出阶段性的结论,不久后,这些想法常常又换了一副面孔在他别的著作中出现。柏拉图反复尝试,以使思考更为深入;这也反映出他的观念:他的哲学不能被理解成一个已然建构完整的体系,或者更确切地说,建构完整的哲学体系根本就无法实现……哲学并不能替代我们自身对知识、问题的思考,并在思考的过程中形成属于我们自己的认识……柏拉图的目标是将我们从智慧的浅滩引向更深的水域。”

我们在文学领域可以发现相似的观点,普鲁斯特向那些想真正理解“全部生活的哲学”,即幸福惨遭荼毒之后“致命的悲伤”的人推荐巴尔扎克,“最好的消遣大概就是读巴尔扎克的小说……至少要读一个系列,因为单单读一部是不够的,至少要读上四五部甚至十部,否则难以领略其中的妙处……这位擅长鸿篇巨制的大画家同时也是无与伦比的细密画画家。将《人间喜剧》视为统一完整的作品,才会获得真正的美的愉悦。”对读者颇为苛刻的叔本华也说,必须反复去读他的全部哲学著作。

柏拉图哲学的精髓由若干原则组成,其中最为人耳熟能详的就是分有说,借由我们感官所觉知的世界并不是唯一仅存、甚至真实的世界,它是一个更深远、永恒不变、神圣真实存在世界的反映,后者不能被感知,只能被思想所触及。例如一个无花果,我们感知到甜、美、柔软细腻;一朵玫瑰花,红色、香味扑鼻、形状优雅、质地柔美。无花果和玫瑰花都是美的,但各有不同,都不能代表“美”本身,柏拉图认为它们“分有”了“美”,后者是某个不朽的、无形无质但具备“美”全部特质的存在,这一存在是包括无花果、玫瑰花在内的所有美的事物的共通之处,它赋予这些事物以美。柏拉图将这种理想的存在成为“理念”。因此,可以说,形式才是根本。由此延伸,和肉体相对应,对于人来说,灵魂是形式,因而是人的根本。

柏拉图哲学的特点还在于认为探寻哲学的方式不在于著作,而在于“鲜活的、拥有灵魂的交谈”。著作是单向度的,无法对疑问作出回答,它不了解读者的背景、性格、观念的水位,也无法知道读者给出的预设条件。语言交流才是探索哲学问题和获取哲学真知的主要方式,“人们对哲学主要问题的理解程度,基于他们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能力,”如同一个数学系学生能够向别人解释清楚微积分才证明他的理解程度一样。柏拉图因此借助于对话体,苏格拉底仿佛与因材施教的孔圣人跨越时间的长河殊途同归,认定真正的教育不是大众的、普世的,而是个体的、言谈的、活生生的。

借助《申辩篇》,作者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观念——关于诡辩的含义。“诡辩”在希腊语中的含义并不同于我们现在使用的“强词夺理”,它不作为贬义词而使用,并且与“智慧”属于同源词。如此,雅典人将苏格拉底与诡辩家混为一谈就能够得到理解,他们承认两类人都拥有智慧。苏格拉底的辩护在于强调自己与后者的不同之处,他是智慧的节制者,不是依靠智慧牟利,而是让人们懂得“不经手考察的生活不值得过”。

“雅典人自认为是好人,所以,他们时常会陷入严重的迷乱,甚至犯下最重大的罪行,这一点儿也不令人吃惊。抱有好的意愿并照其行事,并不足以使一个人成为好人,因为与之并存的是对于‘什么是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一问题的误解。”我们和雅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人性的因素亘古未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好人,身边的亲人、朋友、小圈子的也是好人——除非出现一个事实打脸,但这时也仅仅以例外作罢。换句话说,我们用经验来验证经验,以为好的意愿就足以证明一个好的人,不承认如果恰好是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好人,这一事实将显得多么可笑;推而广之,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那么其实每个人都是好人。这样说来,道德沦丧、物欲横流,法律遭受践踏这样的世态的出现就得不到解释了,逻辑引致矛盾,结论消解自身,连我们自己都忍不住耻笑自己,不用等到上帝。

“我们常常以为,道德需求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东西——它被印刻在我们的心上,并被全体具有善良意愿的人们所理解和接受;然而,柏拉图刻画的苏格拉底形象侵蚀了这种假设确立的基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迥然有别的观念——如果我们想要拥有一些(与德行的表象相比)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就必须拷问自己一些图难的哲学问题。”

仔细想一下就不得不承认苏格拉底是对的,唯一的因素在于惰性和羞耻心,前者让我们忙于生存和享乐,将最重要的东西排到最后,就像学习者将学历放在前面而忽视了求知本身一样;后者人们都心照不宣,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承认自己可能在某方面不是一个好人,承认尽管有意愿但真正面临电车难题、洞穴奇案时会基于道德而非丛林法则做出选择。雅典人的自欺也是现代人的自欺,但是假装它不存在并不能证明它真的不存在,苏格拉底永远试图拯救我们。

《普罗泰戈拉篇》是针对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苏格拉底提出的论据都站不住脚,“当苏格拉底说雅典人是一群明智的人,不用教授他们就可以正确地掌握美德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反讽。如同我们在《申辩篇》中看到的那样,苏格拉底认识到,有些人经常对他所说的话表示怀疑,因为他们总是拿他话语中的隐藏含义来反驳他公开的表述。作为柏拉图的读者,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出现苏格拉底式反讽的信号。如果他在某一页中说雅典人是一群明智的人,而在其他地方又严厉批评他们的愚蠢之举,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判断,之前说的内容并不是他想表达的本意。”

普罗塔哥拉和卡利克勒拥有强大的欲念——他们呼应了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也就是我们对强烈的愉悦、社会支配力和世俗成功的渴望。这些东西从来都是世俗生活的主题,我们并不是要排斥它们,海德格尔说,“常人”也是“此在”的生存论要素。我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无可厚非,苏格拉底要寻找的是在生活的表象之下,灵魂得以栖居的所在。

“普罗塔哥拉相信,不能脱离特定的社会来评估社会规范的正当性,而卡利克勒则参照动物界来作为判断的标准。读者必须追问,我们应该使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一个社会赖以维系的规范。如果他们不能回答这一问题,那么他们可能成为普罗塔哥拉式的相对主义者或卡利克勒式的非道德主义者。”

《理想国》最终没有对善的解释,如同《会饮篇》中也没有关于“美是什么”的解释。

是否等同于愉悦或是知识?“答案在苏格拉底与普罗塔库的对话过程中层层揭晓:善不应该被等同于这两种心理状态中的任何一种,因为仅凭它们中的哪一个都无法使人类生活具备完整的意义。无论我们获得多少愉悦,如果我们缺少知识,也会错失一些值得拥有的东西:同样,无论我们拥有多少知识,如果没有愉悦,我们生活也只会更差。构成圆满生活的要素不是这两种状态中的某一个,而是二者的融合、恰当地搭配和尺度把握。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苏格拉底和普罗塔库都认同,任何复杂的事物,只要构成它的不同要素以一种协调而平衡的方式组合在一起,都能达到至臻至善的程度;因而,对于任何此类对象而言,正是符合以上秩序的状态构成了它的善。善来自于一件事物中不同组成部分的平衡统一。”

“因此,善和美属于相近的类别,因为柏拉图确信无疑地认为,事物的平衡、协调、对称和统一使它获得美感。美学和伦理学——它们分别研究美和道德——必须放在一起学习,因为它们试图去理解的对象具有如此紧密的联系,以至于难以对其进行区分。柏拉图甚至为这样的可能性留下余地,我们将会发现美和道德是同一样事物。”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善待无神论者,行正义之事本身就是巨大的善,与神的惩罚和奖赏无关(康德走在相同的道路上,道德以自身为目的,如果只是作为幸福生活之所以可能的手段就不是真正的道德)。《律法篇》的讨论也许意味着柏拉图认识到:期望全体公民理解《理想国》的艰深论证,并由此认识到正义所隐含的巨大价值,似乎不太现实。对于大多数人,相信宙斯和诸神统治着世界,呵护着人类的正义,似乎更加容易接受,因为生活中充满了神秘事件。《律法篇》提出我们都是神意的受益者,柏拉图做出了妥协。

但柏拉图哲学的终极存在并不是一位神,而是善的“形式”。

“相比有神论者,无神论者也能毫不逊色地致力于正义和其他道德价值。任何人类制度都必须基于理性。我们遵从正义原则并服务于我们的社群,并不是因为神命令我们这么做,或如果我们这么做会得到神的奖赏,而是因力哲学论证的结果揭示了正义是何等伟大的善……非理性因素深埋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当中,它们制造了无数沉沦腐化的社会。这些社会都为对财富、权力和奢华的热衷所操控。内心中的野兽扭曲着人类并让他们生活得不幸,只有少数的人有能力和运气降伏这些野兽,苏格拉底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而柏拉图创作这些对话录,正是为了激励和培养出更多这样的人。”

评价:4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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