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的眼泪
第一次听说秋禾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人,还是一株草。也许她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株草。或者她既是一个人,又是一株草。
秋禾生在山上,悄悄地滴了一滴眼泪。
泪水是血红色的。秋禾透过血红色的泪水窥视人类的世界。
人类也有大滴眼泪流下来。
你们人类,用洗去污垢的眼泪来制造灰尘!
你们人类,用表达真实的眼泪来掩饰虚假!
你们人类,用医治身体的眼泪来毒害人心!
你们人类,用弘扬善意的眼泪来制裁正义!
你们人类,在毁灭自己!
也许她真的只是一株草。因为她只能呐喊着,她对世事无能为力。
偌大一片麦田,只长着一株秋禾。如果她知道此时是春天,她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同类。
同类的头颅被庄稼人割下,扔在铁皮机器里。他们的头发被牛吃掉,他们的脑子被人烹饪,日复一日地食用。
秋禾的母亲是一粒小麦,父亲是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带着雨露的一阵风。她的养父是一头牛,这头牛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庄稼人割庄稼的时候,那头牛用嘴死死地含着她,把她的头发吸到胃里去。
老牛岿然不动。
头发刺穿他的胃,他岿然不动。
细菌污染他的心,他岿然不动。
农民抽打他的皮,他岿然不动。
老牛岿然不动。
他站着死掉了。嘴里含着一株草。
农民看着这头牛,好像觉得看到了自己。他们为他立了墓碑。老牛还是没有倒下。
冬天来了,雪花满地。老牛还是没有倒下。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第一朵。老牛“砰”地倒下,庞大的尸体化为满地白骨。秋禾的躯体安然无恙。
天空有歌声飘过,是小鸟的朗诵么?或者是梵阿林上奏着的名曲么?还是牛顿在某个次元空间里的放屁声么?
歌声安葬着老牛,世人也不敢掘其坟墓。
秋禾看着农民给老牛立的碑,迈开双腿走向了远方的村落——她应该是个美丽的姑娘,而不是一株草。
秋禾朝着那边走去。下雨了,她撑起伞。艳阳天,她戴着草帽。刮大风,她抱着石头。她不辞辛苦,终于见到了村庄。
那里四季的景色是这样的:
天空水蓝微风长,风吹草低见牛羊。
烫砖炽泥瓦堆瓦,孩童半夜热喊娘。
起炕进田是黄昏,四三时候看夕阳。
无灯无月夜亦白,白日只扫脚上霜。
秋禾没有见过冬天,高兴了很久。秋禾没有见过鸭子,也高兴了很久。秋禾没有见过小草屋,又高兴了很久。
人们出门把雪扫开,雪化成一滩黑水。人们把鸭子杀了做成菜,送到老牛的坟头,鸭子血在厨房流了一地。人们请好多人,把草屋烧掉,用混凝土盖房子。草房子引燃了旁边的树林。大火烧了十天。
消防员来救火的,在十天里死了十六个。消息传出来,网上里出现了几篇爆款文章,《万家灯火之下,总有人负重前进——致牺牲的消防战士》,《一根烟头酿成的惨案,还要上演多少遍?》,《森林大火时,这对青年男女居然在干这件事……》。
秋禾又站成了一株草。
草的眼泪是从脚底流出来的。所以那滴血红色的泪水,一出生在这世上,便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这世上的事情,哪里有什么真相啊。没有人知道的真相比一株草知道的多了。没有什么真相比一滴血红色的眼泪更真实、更纯粹了。
秋禾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曾经有人把尿屙在上海滩街头的梧桐树上,树旁边的草都烧死了。其实眼泪也有一样的功效,因为它的盐含量也很高。
秋禾死了。作证的有她小小的尸体。
秋禾的眼泪也干了。作证的是尸体下那片血红色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