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城乱——章一
古有大商,始于毫沫之滨,有娀氏吞玄鸟卵而生契祖,遂立为图腾,十四世汤以履癸之残暴,鸣条灭夏,终其暴政,立国三百余载,九经迁徙,帝盘亘定北蒙为殷,向北克鬼戎,割据东夷分封十国,祭泰山铸九鼎以示国威,四海臣服,传至今日,已到帝乙年间。
北风料峭,寒意侵入边荒之城,角月之下,树梢枝头随处结满冰花,霜气蔚然,装扮得熊耳山银光闪闪,宛若一头巨大的苍熊,盘卧在遥远的西荒大地上。熊耳山坐落于大商西北,是东进中原的必经关口,幅员辽阔,逶迤起伏,常年葱翠碧绿,有珍禽猛兽出没。此山西拒狄疆,北至鬼方榕城,向南延伸三百里,逼近鄂国重镇,形成天然屏障之势,扼襟控咽,环卫中原各城。
话说熊耳山中翠松绿柏万余株,有一株格外苍翠浓郁,长得十分粗壮,十人合围尚不能圈抱,仰头望去,直挺挺插入云端,根枝盘根错节,宛若藤蔓编织的灯笼,在静寂的黑夜中发出绿油油的微光,实为罕见,此树原名天桑树,传说为有熊氏大巫女戚折昆仑神树所化,一年生长三寸来高,这般长势也有千年光景了。天桑树下立着一个玄衣男子,头戴斗笠,身材比常人来得高大,右手提着一个少年,晦暗的夜色下,均看不清两人相貌。
只见那玄衣男子将少年丢在一边,轻身而起,落在天桑树的树枝上,树影重叠了他的身影,依稀看到他取过竹笛,吹起东夷古曲来。此时,正好刮来一阵刺骨的凉风,清脆的铜铃声平地而起,宛如月光下的哀眠之音,深沉而婉转,随着波浪般的林带远远地传了出去,久久不息。
“酒未尽,人已老,华发白了几千丝,朝夕清歌,物是人非,世间又经多少年,情也罢,恨也罢,一指弹老红颜。”
天桑树后走出来一个红发女子,斑驳的月影落在她娇好的面容上,倦怏怏的眸子里毫无生气,一袭绛红色的衫子上沾满了寒冬的湿气。只见她倚树而坐,双手垂在膝上,皓腕上的七颗铃铛清脆作响,勉强笑道:“洛哥哥,又见面了。”那一笑不增半点妩媚妖气,宛如初荷绽放,甚是清纯素丽。
那玄衣男子轻身落在女子身旁,如飘絮随风,气定神闲。细瞧他不过三十来岁,颊峭眉抜,满面尘霜之色,尤显得沧桑阴冷,此人姓洛名千逆,幼年丧父丧母,以五湖四海为家,行走于中原各地。只见他凝视着那姑娘的面庞,神色阴郁,久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喊我一声。”
那女子掩嘴笑道:“这才小一会,一觉醒来便见你落在树上翘首弄姿,怎可打扰你的雅兴。洛哥哥,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洛千逆神色黯然,良久,说道:“觞姑娘,你又忘了么?你……你睡得很久。”
那女子闻言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时敛了下来,凄然道:“两天……就剩两天了吧……日子越来越短了,这样倒也好,免得总是牵挂。”说着,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上滑落。
洛千逆轻轻扫去她肩膀上冰霜,道:“随时可逝,步步求生,这些年,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了么?”
那女子摇了摇头,凄然道:“落红有根,便是枯萎飘散,也终归大地化作春泥,而我……只能伴随清风,永远……永远地消逝,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去另外一个世界陪伴姥姥,也做不到了。”
洛千逆道:“觞姑娘,你听说过么?茫茫东海有一个青丘国,青丘国里长着一株摇光花,相传为神农之女青盲所育。天上星海地上摇光,星海易逝,摇光不老。传闻摇光花有一种奇性,每过七日便会枯萎凋零,陷入沉寂,再过七日,等到第八日朝阳初升,又会重新生长,焕发生机。周而复始,延续了千年生命,被青丘国人奉为国花,象征着青春不死,觞姑娘,这摇光花不正像你一样么。”
那女子笑道:“原来像你这般木讷的人,也会讲故事哄人。摇光花花开的时辰有个定数,而我,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短。”
洛千逆道:“觞姑娘,你会像这摇光花一样,永远活下去。”
那女子微笑道:“生来无心绝脉,能活到二十五岁,这已是姥姥在天之灵,对我的最大眷顾了,我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洛哥哥,自姥姥过世之后,承蒙你时刻照料,红鱼感激不尽,来世若能为人,若……若我还有来世,必当以死相报。”话音未落,撇过脸去,泪珠滚滚而落。
洛千逆叹了一声气,道:“你我相识一场,又何必说这个!”
觞红鱼道:“现在不说,怕是来不及了。洛哥哥,若是我真不成了,你能不能……能不能……”
洛千逆沉声道:“你还想回朝歌。”见觞红鱼默不作声,便摇了摇头,说道:“不成,朝歌远隔万里,我不愿意去。更何况,洛某曾答应过他,遍寻天涯海角也要治好你的病。”
觞红鱼失声道:“都六年了,哪还有回天的法子。”
洛千逆道:“是啊,都六年了,你终究忘不了他。”
觞红鱼面色清冷,缓缓说道:“六年之前,朝歌城东突降暴雨,涫河大水疯涨,洪魔泛滥成灾,短短三天里,被洪水淹没的人畜不计其数,城里人人自危,争先逃命,哪还有昔日繁华盛景。那一日,我悄悄地躲在河里,瞧着他带着密密麻麻的人从倾盆大雨中走来,滂沱大雨鞭打着他瘦弱的身躯,扑堤的洪水浸没了他的胸膛,仿佛随时便要将他压倒。在我眼里,他向来都是那么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何曾像那日这般憔悴不堪,我好生难过……”
洛千逆道:“涫河水灾,死难者不计其数,他是殷商肱骨,若他不去治水又有谁去。”
觞红鱼颤声问道:“洛哥哥,你说,你说当年的那场洪水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
洛千逆断然道:“不是,这是天灾,上天欲惩戒庶民,施以灾祸乱国。大商建国以来,屡次迁徙就是为了躲避水灾,不过当年那场洪水确实来得突然,以至于朝歌防备不及,才死了那么多人。”
觞红鱼眼泪不停地掉,道:“一定是我,人人都说我是个灾星,会带来灾祸,我还未出生便害死了母亲,出生之后又害死了姥姥,是我……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
洛千逆叹道:“老天爷发怒,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的,觞姑娘,你多虑了!”
觞红鱼痛苦地摇了摇头,咬着牙齿道:“那……他的伤,他不会死吧?”
洛千逆道:“朝歌城的名医数不甚数,他又是王公贵族,自然不会有事。”见觞红鱼低下头来,便一把将她抱起,轻身一跃,落在天桑树上,徐徐说道:“觞姑娘,你看,此处叫做熊耳山,不远处便是界牌关,过了那里便能找到鬼沚山。”
觞红鱼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城墙横跨在平川上,城上灯火通明,宛若一条火龙盘踞在西荒大地上,微笑说道:“能在万丈黑暗之中,见到一些火光总是好的。洛哥哥,你看到了么,远处还有一座好大的城池,城里好生热闹,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人小孩敲锣打鼓,跳着好怪的舞蹈,是在过什么节日吗?”
洛千逆道:“我哪你这般目力,不过,依你所说,此城应当是峋峔城,我们打南都来的时候,并未经过那里。无碍,等过了今日,咱们便能进城,到时带你瞧瞧热闹。”
“真好。”觞红鱼看着眼前景象,仿佛看到了一片火海,地上血流成河,耳中尽是孩子的哭叫声,道:“洛哥哥,答应我一件事成不成?”
洛千逆道:“你说。”
觞红鱼道:“再也不要杀人了,我这病本来就无力回天,不要为了红鱼一人,再伤害那么多人。我睡着的这些天,时常梦起那日的场景,着实……着实良心难安。”
洛千逆一声不吭,抚着那红发女子的肩膀,目光向远方望去。
觞红鱼小声说道:“还记得那日……那日……整个农合庄火光满天,尸体遍地,这一路上,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洛千逆道:“是我不好,让你瞧见了这般惨烈的事情。”
觞红鱼道:“洛哥哥,我知道你待红鱼的好,可是,可是我已是将死之躯,你纵然杀了那么多巫师蛊师,也无济于事,又何必把怨气发泄在这些无辜的人身上。当日,我苦苦哀求你,那个小女孩死了没有?”
洛千逆无奈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旁边的树干被他抓出五个指洞来,仰头望月,喃喃道:“一念成魔。”
觞红鱼幽幽说道:“姥姥说过,人这辈子会死两次,第一次是精神肉体死了,第二次,等到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人世,你就真正死了。洛哥哥,你说,你说等我死了,还有没有人能够记得我。”
洛千逆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觞红鱼顺着天桑树的树枝,缓缓向前走去,轻轻地点落在枝头,柔弱单薄的身躯在清冷的夜风下摇曳,绛红色的衣裳随风飘动,她回过头来,皎洁的月光抚慰着她姣好的面庞,黯然无神的眼眸似是望着洛千逆,又像是洞穿一切,只见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还有你会记得我,是吗?”身子渐渐模糊,化作一缕清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