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十几年前在我工作的部队外，有一条小街。小街很窄，两边铺面众多，整日喧闹。因为街的尽头有某位国家领导人烈士父亲的墓，所以政府会定期在领导人来扫墓前对小街进行修缮，街两边的树木因而长得郁郁葱葱，街面也算干净规整。

在街头有一家大排档，卖的是海南最寻常的清水火锅。这是一种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法的菜肴。一大锅清水里投入一勺盐，几片姜，烧开后，倒入刚刚宰杀的文昌鸡鸡块，鸡块吃完后，再往锅里加一些青菜豆腐腐竹，一餐就算了了。这种海南清水火锅的关键就是食材新鲜，鸡要在食客们坐定后现杀。因为简单，所以价格也便宜。一锅鸡加一个菜可以三四个人吃，如果是七八个人，无非是最后多加几个配菜而已。所以在当年部队工资并不高的时候，这个地方成了我们战友经常来的据点。

这就是清水煮鸡，简单却美味

做这家大排档生意的是一对外地夫妻，也不知姓啥名谁，男的就称为老板，女的称为老板娘。那会儿他们有一个儿子，大概七八岁。每次到店里，我都看到他在帮助父母收拾碗筷，端茶倒水。人虽然瘦小却勤快，老实。只是每次我看到丢在地上没有打开拉链的书包，就会问他：“写作业没？”小男孩会不好意思的答道：“没有！”我就会说，赶紧写作业去吧。他也不搭理我，继续帮父母干活，好像他这个年纪，最主要的不是念书，而是要帮家里分担似的。

当时到这家店用餐最勤快的是我的两位前辈，一位是我的业务师傅黎叔，另一位是我的领导--部队参谋长。黎叔是一个好酒之人，业务过硬，手下徒弟众多，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吃饭，不是他呼朋唤友，就是徒弟们设宴答谢，这个鸡饭店就成了他的第二食堂。按说黎叔是湖南人，这种清水煮鸡本不属于他喜欢的口味，但是，因着便宜，且店里令人冒汗的黄灯笼辣椒和剁椒总能弥补舌尖的不满意，所以，黎叔总是去那里，他说：“大家的钱挣得都不容易，不要浪费了。”参谋长是单位的领导，有很多人情往来和公务接待。大概因为公务接待里山珍海味吃多了，他非常喜欢鸡饭店里这种新鲜的食材，他说：“敢用清水白煮，说明食材过硬，不像大饭店里的菜肴，浓重的调料，都吃不出牛肉羊肉的区别。”每次来店里，参谋长点的肯定不是一只鸡，通常是两只或者三只，所以，他成了店里为数不多的舍得花钱又豪气的好主顾。因去得多的缘故，黎叔和参谋长就成了这家店的活招牌。但凡我们自己到店里消费时，只要说我是黎叔的朋友，或是参谋长介绍过来的，通常都能打上个七八折。我们笑称这是一个刷名字打折的年代。但老板和老板娘却说，黎叔和参谋长介绍来的都是部队同志，子弟兵不容易，工资低又辛苦，所以很乐意给我们优惠。

这是老板娘新店内部陈设

记得有一年过年，因为战备任务我不能回家。大年初一走在街头，发现店铺紧闭，没有一家开张。正绝望着到哪里找吃的，突然看到了开着门的鸡饭店。走进去，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看重播的春晚，他们见了我，很随意地问，吃了吗？我笑笑没说话，老板娘说，要不就一起吃吧。

席间我问，过年也不会有人来就餐，你们怎么还开着店？他们说没抢到回家的春运车票，就留在海口过年了。又想着其他店家都关门了，总会有人没能回家，享受不了阖家团圆，所以就把店铺开着，让找地方吃饭的人，有地方落脚。想一想是这样的道理，如果今天他们也没开张，我去哪里吃饭？

后来，过了几年，部队的工资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收入高了，外出聚餐吃饭的范围也从单位附近的小街拓展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这家大排档了。有一次经过时，突然发现大排档的店面换成了湘菜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铺面涨价，这对夫妻搬走了。想起那个冷清却温暖的正月初一，对于他们的离去，我有点隐隐的遗憾，却也没太挂在心上，慢慢的，对他们也就淡淡地忘了。

去年年初，在美团的网站上，我突然发现了一家清水煮鸡的店铺，在川菜湘菜等重口味充斥着整个城市的今天，这种只靠一锅清水煮一只鸡撑起的店，我已经很少碰到了。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吃过的滋味，就导航过去。这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区域，带着孩子花不到一百元的价格，吃了一锅清水煮鸡。熟悉的味道让我非常愉悦。结账时老板娘问我味道还好吧，我说挺好的，很像以前我曾经吃过的一家店的味道。她说喜欢就经常来。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爱人，告诉他今天自己找到了这样一家店，下次他回海口时，我们一起去吃。

其实现在这个店比之前的大排档要豪华气派

过段时间，爱人回海口，我们又驱车前往这家经济实惠的铺子去吃清水煮鸡。一进店里，老板娘就走过来招呼，我爱人突然惊喜的说：“你不是以前在新亭路开大排档的老板娘吗？”我当时心头一楞，啊！这就是之前的老板娘吗？过了十多年，我竟然认不出她的模样！一则因为我自己比较脸盲，对人像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二则因为她脸上有了太多岁月的风霜。但是我爱人在认人方面就特别强，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基本能过目不忘。老板娘高兴地说，对的，我之前就在那边开排挡的。我说，我们就是新亭路那边部队的。老板娘听了非常激动，一下就和我们热络起来。她估计也不太记得我们了，毕竟当时整个部队很多人都在她那吃饭，但是黎叔和参谋长，她却还是记得的。

她问我，黎叔和参谋长怎样了。我说，黎叔早已经转业到安全厅工作，女儿都北大毕业了，现在在国外留学呢。参谋长退休了，但前两年震惊海口的Cosplay摄影师奸杀女孩案，案子的凶手就是参谋长的儿子。出事之后，参谋长就再没有和我们以前的战友们联系过。老板娘听了唏嘘不已。我问她，怎么没见老板，孩子怎样？我依旧惦记着十多年前那个忙碌收拾碗筷的小男孩模样。老板娘说，当年离开新亭路，就是因为老板病了，治病花钱，承担不起租金。治了一年多，花光了前半辈子的积蓄，老板还是走了。平复下来后，老板娘把丈夫的老母亲带到海口，两个女人又寻了这个偏僻、便宜的店面，开了这家店，一直到现在。孩子初中毕业读了技校，现在就在不远处的汽修厂工作。一会儿打烊的时候会回来帮助收拾店铺，找了个女朋友，年底该结婚了。我说挺好挺好，他们也觉得挺好。

结账时老板娘执意要给我们免单，但是我们没有同意，生意还是要做的，生活也总得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过的日子都不一样。我们有可能交集，也有可能错过很长的时光，但是相聚的那一刻，最想听到的就是彼此的平安。

（后记：疫情开始后不久，我在美团上看到这家店一直显示已打烊。心有不甘的我驱车前往，果然发现店铺前挂了店面转让的牌子。不知道老板娘又到到什么地方，下一个十多年，我还能不能再尝一尝清水煮鸡的甜香。）

图片均来源于美团上老板娘店铺的实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