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打周冬雨的「烂人」,我祝你快乐
12.87亿。
这是《少年的你》截至昨晚的票房。
仅次于14.2亿《芳华》,成为中国票房第二的青春片。
今天,不得不聊一个特别的人。
他曾被视为,又一个“扶不上墙”的星二代,承蒙父荫。
甚至,跟谢霆锋、陈冠希一样,青春期被“扔”到同一个国家野生,是加拿大。
他是“屌丝”专业户,没兴趣做偶像。
演过的角色,不是废柴废青,就是边缘人物。
想不到。
处女作就被金马奖提名最佳导演。
而今作为《少年的你》的导演,身处风口浪尖。
曾国祥
懂人
今天(11.08)是曾国祥的生日,40岁整。
其父,曾志伟。
曾国祥小时候瞧不上曾志伟,总觉得爹演的电影很黄很无聊,“讨厌死了”。
直到这部电影《双城故事》,1991年。
师父陈可辛的导演处女作。
曾志伟出演一个移民,最终凭借此片拿下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曾国祥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原来,做导演那么厉害,可以在银幕上再造一个“想不到的老爸”,深情、细腻。
于是,他开口拜托曾志伟,我要当导演。
曾志伟说,“等你读完大学再说。”
在多伦多学了社会学,曾国祥回国。
我还是要当导演。
跟随陈可辛,从场工打杂做起,错过了声色犬马的公子哥生活。
一念既生,万般滚动。
片场里,他看到的人生是“超体”的,丰富、叠加、变化。
因而,导演曾国祥的“童子功”从“识人懂人”开始。
来到2019年。
《少年的你》是他的厚积薄发,出现了一个神级角色。
魏莱。
可以当选2019年度电影反派。
她的笑容那么纯洁无害,但她的内心却藏着一个恶魔。
尤其在那场审问戏。
当警官问不出结果,只好质问她有没有内疚。
这时候,她微微笑起来。
淡淡的笑容,意思是:
“我的确不内疚。”
“我也知道了你没有证据。”
可当警察要叫家长,她突然情绪失控,大喊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就像硬要平静却被戳疼了伤口……
大家对这个角色印象深刻,以至于,有人跑到魏莱演员的照片下辱骂,也有人开启了为魏莱撰写角色故事的话题。
魏莱的人物张力,不是来自原著小说。
要知道,原著的魏莱,就是一个脸谱化的不良女生,不出彩。
画龙点睛的效果,要归功曾国祥和他的团队。
在写魏莱这个人物时,我其实特别想要还原一点她的背景,不是说为她说什么好话,只是我觉得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极恶的人,肯定会有背后成长的原因。
所以,我们才会见到这些细节——
魏莱家里的英文奖项。
魏莱的妈妈对警察说:“她跟别人不一样。”
魏莱跪下求陈念:“我爸因为我复读的事,一年没有跟我讲话。”
如果你了解曾国祥,你会惊奇地发现,他更了解你。
或者说,他了解“人”。
他电影里的人,由无数细节组成,一举一动都非常精准。
Sir还记得《少年的你》的两处。
一处,陈念在家学习,听到屋外人声嘈杂,是债主来她家要债。
在这里,曾国祥给周冬雨讲戏。他说陈念这时候的情绪不是怕,而是猜,猜那一批人是不是来找她的。
为什么做此区别?
如果是“怕”的话,那就显得她没见识过暴力。
而“猜”,带有一种熟悉感。
她见多了,不再关注事情,只关注事件。
一个小情绪的区别,关乎一大段前史的有无。
讲究。
第二处,是一个背影。
警察对陈念说,小北被判了死刑。
这时候的陈念,在镜头里只有一个背影。
她没有任何声音反应,只是背,她小小的背,慢慢弯了下去。
弓着背,她还小步小步往前走。
为什么?
因为记着跟小北的约定,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在乎、往前走。但是,沉重又无法发泄的痛苦压在她身上,她的背不得已而弯下来,就像一瞬间老了70岁……
谁也没见过情绪在这一刻这么复杂的人。
惊吓、自责、悲痛、后悔、压抑……这么多情绪同时涌起,一个人会怎样?
当场昏厥?太浅。
当场崩溃?太假。
不得不说,压弯了背,实在太准了。
高考都压不弯的背。
可以被一个消息压弯。
这就是曾国祥的懂人之处。
他还是《七月与安生》的导演。
早在三年前的这部电影,他就展现了自己过人的讲戏水平。
在这部电影,少年的安生,由从未接受过演戏训练的小女孩李昊芳饰演。
要知道,教小朋友演戏很麻烦,她们经历少,又很难放开自我。
而且,难上加难的是,有场戏是两个小女孩一起洗澡。
你要让小女孩感受角色情绪,就够难了。
还要让小女孩在工作人员及镜头面前拍摄洗澡戏,而不紧张……
听起来,不可能。
但曾国祥偏偏把这“不可能”做得很好。
洗澡时,小安生想看小七月的胸。
曾国祥安排小演员小声咪咪地说出口,然后把嘴巴藏进水里。
这个动作设计,把小女孩对朋友的信任,对性的好奇,以及对传统观念的顾忌,全都压缩在了一起,太准了。
陈可辛开玩笑,调侃曾国祥比他懂女人。
曾国祥自己对传媒说,家庭里女性成员多,自幼被妈妈、姐姐围绕。
他拍女人戏确实做到妥帖、细致。
但Sir要说,他真的懂人,不止女性。
《少年的你》,小北。
有一场戏,陈念首次留宿他家,浴室洗澡,光效是暧昧的粉红色。
小北故作“老司机”,稳住情绪,在屋外抽烟。
可是,水声一停,他立马回头起身进屋。
嘴上长毛的小直男,猴急情态,暴露无遗。
但又绝无猥琐之感。
导演懂人,拍女性戏拿手,但男性戏不掉链子,托得稳、准。
懂地
曾国祥,不止了解人。
神奇的是,他也能够了解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来自中国香港。
但却能拍出很多专属内地的故事及情感。
最浅的一层,浮光掠影,作为点缀不难。
做微商卖三无面膜的妈妈。
内衣晾屋里的打工妹宿舍。
初涉社会先纹眉声张的未成年少女。
但曾国祥敢拍更大。
Sir敢说,有些内地导演都未必拿捏准确的元素,也是香港导演不曾经历过的集体回忆。
——高考。
而他一出手,就让银幕下曾经少年过的成年人唏嘘不已,陷入泪海。
无他,恍如昨日。
画面有拖曳人入戏的魔力。
课室拥挤的座位,每张桌子上叠得高高的书籍,黑板上写着“距离高考XX天”的醒目标语。
不仅如此,他不仅展示高考,还思考、剖析高考。
孩子们为何要高考?必须吗?
片中,陈念接到了一条微信,大意是,“虽然人生不公平,但高考是唯一一次公平的机会。”
对于她,妈妈天天消失,让她独自承受校园暴力和债主暴力,高考难道不是唯一的逃狱机会?
曾国祥拍下了高三考生的誓师大会,学生们在操场上放肆嚎叫,发泄长久以来的压力。
他拍下了高考当天,举着伞的老师对学生们青筋暴起地嘱咐细节:“写过一遍,检查一遍,重复三遍”。
他也拍下了高考后,学生们撕碎书本的集体狂欢。
那一场漫天纸屑飞舞的戏,衬托着当时孤独而痛苦的陈念,让她如同被抽离了世界。
而这场动用了大量纸张和群演的戏,只出现了不到十秒……
他怎么会知道,教室里的课桌不是课桌,在老师看来都贴着分数和名次。
优等生,往前挪;差等生,往后捎。
一次模拟考,就是一次洗牌,清理战场,迎接下一次。
他又怎么知道,哪怕现在这些北上广的观众得益于高考走出小镇,却依然有一种“恨”忘不掉。
一考完,撕纸,扔书,放孔明灯,仪式感做足,才显决绝。
曾国祥说:
找了很多关于高考的纪录片,看了相关的书,也跟很多老师学生聊天,和很多内地朋友聊高考前的日子,想尝试从不同角度了解大家都是怎么走过来的。
《少年的你》在2018年开拍,早在2017年6月,曾国祥就带着团队在重庆拍摄高考素材了。
这些素材,几乎没用。
不是浪费,是为了夯实信念。
曾国祥说:“我自己比较喜欢真的东西。”
十秒的真,强过十分钟的戏说。
也就是这些“十秒”,曾国祥扎准了内地观众的心。
共通
曾国祥导得好。
无论懂人还是懂地,都没有割裂。
人,是此地的人,生生不息。
地,是此人的家,藕断丝连。
他的同行,很多北上的香港导演,水土不服,就是将人和地割裂了。
人,悬浮;地,也跟着魔幻起来。
原本,香港电影最擅长的,“大时代小人物”强烈对比主题,无用武之地。
失败的例子中。
有的被资本裹挟,相信票房至高无上的鬼话。
有的复制粘贴成功模式,连卡司里内地演员擅长什么都不想研究,是熟张就行。
还有一种,玩混搭,打擦边球,是小聪明,第一次用,有新鲜感,再用就腻了。
不得不说彭浩翔,曾国祥的朋友。
以前总是邀请曾国祥出演他的电影,要么主演,要么客串。
后来,两人都来了内地发展。
好友,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对手。
彭浩翔没有逃开水土不服的命运。
他的电影一直被诟病“低俗”,要说是“罪”,不客观。
代表作里的“低俗”实为提炼香港市井幽默的“毒鸡汤”,有强烈的地域文化背景。
甚至地缘优势体现在,他的电影用粤语观看,更带感。
但是,他为内地观众量身定做的作品就翻船了。
《撒娇女人最好命》原著来自台湾畅销书,有当地金钱至上的社会心理。
翻拍版,故事发生地改到上海。实际地理距离不远,但文化背景已经是鸡同鸭讲。
具体而言,看电影里铺梗。
女主送男主的爸爸“一堆三级片”,而不是内地语境中更常用的“黄片”。
嘲笑周迅的扮相,也用了一个梗,说她像“蔡琴”。
有几个内地观众知道蔡琴呢,知道她的又有几个知道她的扮相呢。
隋棠的“吃兔兔”居然成为这部电影留给观众最顽固的一点印象。
不就是在上海的城市背景里,嗲嗲的台湾腔太抢戏了。
说到底,彭浩翔还是在拍港台片里的爱情把戏,让观众觉得很违和。
看曾国祥。
两部导演作品,都选的是地地道道的内地小说。
从字里行间里去研究、去琢磨,故事在说什么,人物怎么从字句里长出来的。
就像他演戏,必须走进角色里,而不是让角色靠近自己的趣味。
他挑了一堆小人物演,成为他导演之前的彩排。
演一次,不亚于导了这个角色的人生小品。
所以说他证明“演而优则导”,所有人得闭嘴。
《春娇与志明》,他演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小舅子。
《老笠》,他演一个30岁了也混不出头的九流演员。
《维多利亚一号》,他演一个沾黄沾毒的糜烂青年。
一个比一个差劲。
曾国祥从来不掩盖青春的丑态。
但也因此,他摸清了当代青年的共性——
渴望燃烧的废柴。
快要被迷惘压垮、窒息了,不如就背靠时代投入到一场自嗨里,也是一种“不服输”精神。
他尊重小人物。
他尊重小情绪。
《春娇与志明》中,他演志明的小舅子,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受姐姐和妈妈照顾。
就这样的烂人,却对姐夫有着各种小情绪。
但他也不正面摊开说,而是一边做着其他事情一边含沙射影……
为什么有小情绪?
恰恰因为,他不希望姐姐被姐夫抢走,使自己失去一个靠山;同时,他不敢直说,因为他对自己的地位和能力不自信,也因为他也是男人,能理解姐夫的不负责任……
你看,小情绪里往往藏着太多故事。
怎么能忽视?
这种态度,也被曾国祥带进了电影导演中。
跟演员讲情绪,讲不清楚。
那好,我演给你看。
特别真诚、投入。
他做什么都亲历亲为,被打被踢。
看到这些花絮视频,Sir恍惚中觉得曾国祥也是“主演”。
这种状态也影响着其他人。
他的电影里,演员似乎都比平时更勇敢,更敬业,也更尊重电影。
就比如,周冬雨有一场戏,从楼梯上摔下来。
如果你看过电影,就知道是真摔。
有一场周冬雨被球砸的戏,Sir还记得,球实打实砸在她身上,砰砰作响。
看拍摄现场,这球居然还是曾国祥本人扔的。
易烊千玺也有一场戏,要和混混青年互扇耳光。
据说,他们本来说要假打,但一开拍,大家都拿出了真力气。
还有剃头。
要中国男偶像和中国女演员剃头,都不容易。
到底是什么,让这班演员愿意牺牲这么多?
Sir相信,曾国祥营造了内部互通的密闭空间。
戏外,发生什么话题,有什么热搜,漠不关心。
戏里,导演与演员,陈念与小北、文本与影像、甚至重庆拍摄地与导演香港故地,都实现了毫无障碍、紧密贴合的共通。
每个人都在为“通”努力。
光是摔楼梯一场戏,就有至少2人为周冬雨示范(其中一个还是监制许月珍)。
为了帮助周冬雨减少剃头的压力,从导演到剧组成员,男男女女,都陪她一起剃了头。
相信Sir,你在任何一个倡导等级的剧组都看不到这样的关系。
他们在剧组里,却超越了名利场折射的剧组。
成为为创作并肩奋战的朋友。
周冬雨只是随口一说“感觉每条都一样”,监制许月珍就像一个心理咨询师一样,手放在她肩上,安慰道,你已经很不一样了。
于是。
效果好得惊人。
你会发现,在曾国祥的故事中,情绪微妙到极致,是有可能的。
比如《七月与安生》中那场神奇的吃饭戏。
两个好朋友时隔多年重聚,在一家餐厅吃饭,两个人的矛盾慢慢展开,但谁也不愿意说出来,于是用各种毫不相干的行为去激怒对方,暗暗较劲。
安生先去跟陌生人玩游戏,她一口气喝完一瓶红酒,又免费要来了一瓶酒。
两个男人来撩她们,安生说,别撩七月,“她是乖孩子”。
听到“乖孩子”,七月一言不发,一口喝下了一杯红酒。
点菜时,安生想吃沙拉,七月执意要给她点最贵的龙虾,还抢着买单请客……
这些行为看似和平,但都是暗暗攻击。
安生知道七月拘谨保守,所以要用开放大胆刺激她。
七月知道安生穷,所以她用炫富刺激她。
曾国祥真的知道,小女生的发怒都不是当面撕破脸,她们的顾忌真的太多。
于是,她们只能用各种小动作,拐弯抹角气死你。
简言之。
当年那个看着老爸演戏起鸡皮疙瘩的“星二代”,没有被人看死成为名利场废柴。
就因为他主动地赤足,抛弃虚荣、身份,走进自己的痛苦。
并且从他的痛苦里,感受到七月、安生、陈念与小北的痛苦,甚至每一个看电影观众的痛苦。
所谓水土不服,不就是没有放下那个被包裹、安全的自我吗?
最后,看曾国祥的一个动作。
周冬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表演。
她身边人人都在鼓掌。
但只有曾国祥,把拳头都快怼到周冬雨的脸上……
他知道,一个演员,想要的不止是欣赏。
除了自尊心的满足。
她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赢来他人温暖的支持。
所以曾国祥以一个朋友的态度为她打气。
你看这样的拳头,怎么会对自己松懈呢。
Sir真心希望。
曾国祥这一拳,能永远握住,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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