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月的麦地,一片灿烂金黄,无边的麦浪一层层袭来,宣传车催眠一样从田间公路上穿过:“不冒一股烟,不放一把火,让天更蓝,让水更清,坚决打赢秸秆禁烧攻坚战。广大农民朋友们,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又来临了…”
赵四叔背着手站在地头上,看着他的田里一望无际金黄的麦子,心满意足,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让他觉得享受。他背着手看着面前的麦子,像个将军一样检阅着自己的部队。
明天,它们就将不再有。
不用再像从前一样早出晚归地割麦、造场,联合收割机在地里跑一圈,回来一吐,一个夏季就结束了。想一想,这么重要的事就这么简单的结束,明明是关于人的事,人却显得无关紧要了,真是让人有一点失落。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收了就好。
麦子收割以后,麦地上就只剩一地碎麦秸和麦茬,这样是没法种秋季庄稼的。粉碎埋进土里会造成土壤松软,下雨庄稼易倒伏,并且影响耕种。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都烧掉。
村里有几家在半夜烧了,半夜起来呼吸间都能感觉到有东西再往肺里跑。赵四叔站在自己的地头望着自己地里的麦茬,晚上又跑去了支书家。
现在的支书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支书,他在好几年前就已经退下来了,现在好像去了乡里做一份闲职,现在的支书是他的儿子,他退下来之后就直接让位给了他的儿子。
他儿子的房子在新修的马路边,赵四叔趁着天黑,低着头躲躲闪闪地来到了支书家,虽然是同村的爷们,但他跟这些小辈的都不熟,更何况是干部。他轻轻敲敲支书家的门,
“有…”
“汪汪汪汪”呼一下,从支书家窜出来一只狗,膘肥体壮像一头小牛一样,赵四叔被吓得屁滚尿流,三魂飞了六魄,转身拔腿就走,边走边喊:“狗,狗”,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
支书的媳妇出来,看到赵四叔的狼狈相,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支书出来,也笑起来,赵四叔低着头也跟着嘿嘿笑起来。支书招呼赵四叔进来,赵四叔这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少了一只,赶忙找过来套上。
赵四叔给支书递上五百块钱。
“叔,你这是干啥?”小支书比老支书有文化一些。
“我想问问,我那地里麦茬能点不?”
“这个…,现在不让点啊,你也知道,现在国家有政策。”
“能想个办法不?我看咱村有几家点了也没事。”
“要点也不是不能点,你自己把握着来,别让人碰上了。”
“好好好好”赵四叔忙不迭地点头。
“你趁晚上点,等晚一些,人都睡了,你上地一点,谁知道。就算第二天被看到,谁敢说就是你点的?”
赵四叔又嘿嘿笑。
赵四叔出来长出一口气,暗骂自己太过紧张,原来如此轻易,自己居然还如临大敌一般。
赵四叔的梦里,一片如火的灿烂金黄,当它们没有的时候,天就黑了。
“没有事吧,早晨乌鸦站在南枝上喳喳喳,叫得我心里直发慌。”
“净胡说八道。”赵四叔狠狠地呵斥了赵四婶的这种临阵动摇军心的行为,但是他的心里感觉也不好起来。
像这种感觉不好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去做这件事了,不然总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叉子。
路这边的麦子基本已经割完了,路那边的还没有割,好像有一点风,风就在这片已经割过的麦茬上出没,有时有,有时没有,仔细感觉又感觉不到。赵四叔将碎麦秸洒在麦茬上,风向并不定。赵四叔从一个大致的上风口开始点起,火一遇到麦秸呼一下子就窜起欢快的火苗,像是一条吐着火信子的毒蛇,在麦茬地上呼呼游走。风也渐渐好像起来了,好像是东风,风吹着火,像一个妖艳的魔鬼载歌载舞。风向一转,风往东吹,火越来越小,几乎要被风吹灭了。赵四叔干脆去地西头,两头对头一起烧,省时又不用担心风向。一会又开始偏东风,东头的火很快窜起来,赵四叔往地东头去看火。
赵四叔看火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草杈,有一个瞬间他也许走神了,但那只是一小会,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刚走半截地,风似乎更大了。但是马上他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事情,他回过头往西看:风把火带到了路那边那片没有收割的地里,现在那片地里已经有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跑火了。
赵四叔抓起杈子朝对面的麦地跑去,一路上跌倒了好几次。等他跑到的时候,火苗已经比他还高。他抓着手里的杈子不停拍打,但是没有收割的麦地烧起来力量显然是麦茬地无法比的,火苗兴奋地摇曳着,往前一趴,就引燃一大片,然后站起来腾地又窜高加宽一大截。浓烟在夜里滚滚而上,大火把夜晚照得像白天一样。
“跑火了,快救火啊。”
有一会也许风转向了,火转过来,差点一口把赵四叔吞进去。其实远远的就已经待不下人,赵四叔在那里就是在火上烤,冲上去,拍两下,然后退两步,然后再冲上去,有一次,一股火烧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杈子掉在了火里。他脱下他的衬衫,那衬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黑一块,黄一块,沾满泥土和火灰的颜色。
他的脊梁和胸膛都被火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脸上也不知道是污垢还是汗渍,说不出地狼狈,
“跑火了。快救火啊。”
人都远远的围在村头的一棵歪脖子枣树下,有人叹息,有人埋怨,一开始有人想过上去帮一把,被人劝阻了,
“没有用的,那么大的火,人根本靠不近。一会公安来了,再说不清,帮不上忙还惹一身麻烦。”。那人想想有道理,就退却了。
又有人问:“那一年的收成就这样没有了,这咋办?”
“听说算国家的。前两天蔡庄那场火,就是国家按亩赔偿。还省劲收,还省劲烧。”那人不知道是被火光映的,还是兴奋地,脸也通红。
消防车赶过来的时候,赵四叔还在挥舞着他的旧衬衫,消防员将他呵斥到后面,高压水枪喷的和火一样高,火一下子软弱起来,慢慢变小,很快被扑灭。赵四叔站在后面,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