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一家人却在等着父亲死
人到老年,身不由己,特别是穷苦之人,连生死都没有资格握在自己手里。
在中国这片庞大的土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小村子,村子里头的人碌碌一辈子也不过那些寥寥无几的存款,刚好够一家人的吃喝,或者咬咬着牙,忍着肉疼,给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装个修,翻下新。那就是小村子里的人们这辈子最大的动作了。毕竟不是所有村子,都会那么幸运地被伟大的邓小平爷爷的圈刚好圈住的,中国的大部分村庄依旧是过着仅仅是饭刚好够的生活,更多的是,连温饱都不能保证。
母亲的故乡就在这样一条小村子里,我母亲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号称人生最美丽的前二十年,改革开放的热潮突至,她便随着那时候大多数的年轻人,外出打工赚钱,为的便是逃离这这样的村庄宿命:“一辈子就被困在那几亩地里,一次突如其来的天灾便能要全家人的命。”直到在工厂里遇见了我父亲,一切才有了后文,这个世界才又多出了一个多余且无聊的生命——我。
我的出生没有为世界带来什么有意义的事物,却给我父母带来了第二次的生命,他们奔赴创业之城深圳,在经过父母将近十年的奋斗,家里也算是有一点点的小钱了,我曾以为,我这也算是逃离了村庄的宿命了。直到我在我母亲长大的村子里,有幸瞧见了,藏在人们心中的恶鬼,我才发现,村庄宿命,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是任何人一辈子都无法逃离的。
去年在过年前的几天,我随着父母回外婆家探望,吃完晚饭后,有人提议出去走一走,大家自然也很乐意陪许久没见的家人在傍晚的村庄里漫步。在我们一边踩着断裂的干枯树枝前进,一边调侃起母亲童年的趣事时,发现前面的有一间小小的土坯房,我们前进的路途被围着在那土坯房门外的人们挡住了。他们在外面看着屋内昏黄的白炽灯灯光,三三两两地在低声耳语。他们神情很是不自然,貌似有一片阴影覆盖在他们的脸上。
虽然我一个不认识,可对于母亲来说,这群人是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人,他们是我母亲的堂兄弟姐妹们。母亲的到来让他们神色一震,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一样。母亲很自然地就和他们打起了招呼,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着门口走去,我则是紧跟着母亲挤进人群里。
“阿叔怎么样了,上次听你们说住院。”站在门口的母亲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后面的堂兄弟姐妹们。
“前几天刚从医院撤回来,肯定没得治了的,就不浪费钱了,继续治他,一家人都不用过年了。”
“哈?不治了?为什么不治了?病得那么重么?”母亲听见这样的话,有些愕然,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就忍住了内心的不时,颤颤地向他们问道。
“好像是中风还是什么的,医生说的我们都记不住,也不懂,懂了也没用,还不是治不好,农村人都知道,这个样子了就是不行了,活到这个岁数了,就算命硬治好了,过一年半载还不是得死。”某一个人冷冷地说,话语不带一丝感情。
我站在母亲身旁,默默听着这几个人的言语,我心里莫名地害怕,往日里大家在过年这段时间最忌讳的死字,现在在他们这家人嘴里却接连不停地出现,毫无忌讳。在萎黄的灯光里,这家人的影子愈发黑暗,仿佛一只只恶鬼在里头挣扎。我把手插进裤兜里,在裤兜里抓起拳头,掩盖我那些漫过头骨的发麻感和恐惧感。
“阿叔在里面吧。”
他们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母亲把手扶在门上,那是一扇斑驳的老木门,时光的痕迹在上面一览无余。门口上面安的那盏小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在这个时候竟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母亲吸了口气,轻轻推了进去。
在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个不明的物体躺着,在微微蠕动,如果体态再胖些,那应该就像一条无力的蛆了。借着让眼睛难受的暗光,我发现那其实是一个骨架般的老人,躺着在地上,地上铺着一些旧布,身上只披着一层薄薄的小被子。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这一层被子连微风都挡不住。
母亲轻步走到老人面前,蹲下下来,帮老人把薄薄的被子拉了拉,盖住了胸口。母亲压抑内心的情绪,轻声呼唤着,“叔,叔,叔,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叔……”
老人浑浊的眼神如同一泽干枯的鱼塘,往日的塘水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窝湿漉漉的泥泞和干臭的鱼尸骨。也许是母亲的话刺激了他,他发现自己暂时还活着,涣散了不知多久到瞳孔终于重新聚焦。
那只瘪瘦的右手,颤巍巍地按到母亲的手上,嘴巴却因为中风说不出话来,仿佛着急了,发出急促的呜呜的声音,一些唾液顺着歪扭的嘴角流下来,我从他眼里好像瞧见了两样东西,绝望,还有欲望。是对生的绝望,也有对生的欲望。
我突然感到一丝惊心的凉,嘴巴张开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的话截胡了,只能哑然地看着面前的那一对叔侄,以及身后的那一推亲子。
对于这缩在地上的老头,我实在不想承认,他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是一个十分健壮男人,也许还是村姑娘们仰慕的哥哥。时光的痕迹谁能逃过,就连难以腐朽的不锈钢门,也会有一天 不堪重负地扑倒在它守护几十年的几寸土地上。
毕竟不是自家的父亲,母亲也只是留下了千来块钱,吩咐是用来给老人买吃的,至于那家人拿那点钱去给孩子买玩具还是买零食了,这就不得而知了。
与外家的亲戚告别以后,我们踏上了归程,村子里没有路灯,只能挤在月色铺满的狭隘的小道里,摇曳着前行,四周尽是那样的土坯房,父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天那个老人。
“叔他快不行了吧。”
“应该就这两天了。”
我本来还想问什么,但又想到这是一个将死之人,那些对于死的忌讳再次涌入我的心头,让我感觉这夜里似乎藏着什么恶鬼,就依附在每一家人的墙壁上,总是借着昏黄的灯,在窥视每一个冷漠人的心。
看着四周不断掠过的砖头墙,一丝不知从何处来的凉,再次惊到了我,我沉默了,假装那只是冬的凉,不再想回忆起这缩在地上的老人,终于过年了,全家人却都在等着他死。
人的死,结局到底是悲还是喜,我发现我并没有勇气去凝视这样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