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见闻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正是生与死。
前年,舅舅病重,进了重症监护室,终得一假期,和表弟一同去看望他。
这个舅舅,我不喜欢,他不会说体己话,只是爱用“激将法”。我9岁学骑自行车,那时候表弟已经骑得很溜,我还蹬都不会。想让表弟教我,舅舅只在一旁说:“没得用的,这有啥子学头嘛。”我听了很烦躁,一气之下推着自行车到砖巷子里,折腾了一下午,好歹学会了,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蹬过来蹬过去,他又笑,粗黑的头发,一根一根,夹杂着砖灰,僵硬地插在头上,黝黑的脸就像多年未洗过一样,一笑就一条又一条重重叠叠的沟壑:“你这有啥子,你弟儿都坐得到座位了。”我心里十分厌恶这丑陋的脸,粗糙的声音,又蹬着自行车,去学坐。
舅舅个子矮,一只脚还是跛的,但兴许是从生命里盗了些气力吧,小小的个子,却和其他身强体壮的大个子一样,一大车晒干的泥砖,嘿哟嘿哟地,他也能拉进窑子里。烧好的砖,一提四块,他左右手开工,淋漓的汗中,一两个小时就装满了一车。满头的灰渗透在他的头发发梢到发根,显出银色,咧开嘴,砖灰又挤进重重叠叠的沟壑里。
但是现在他瘫着,肌肉全部萎缩了,像个非洲的饥饿儿童,仿佛一块砖都能把他压瘪了。他的头部依然和我记忆中一般大小,只是肉仿佛都逃离了这个躯体,已经笑不起沟壑了,也无法笑了,只剩下黑黝黝的皮纵横着,干瘪的眼眶里嵌着两只眼睛。我无法描绘那眼睛——我没敢细看那眼睛:一年多偏瘫的挣扎,一年多囿于一个屋子的孤独,一年多欲诉无人的寂寞,熬出的眼睛,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见到我来,他瘦削的胸腔竟看得见起伏,目光闪烁,弟弟抚摸他的肩膀,安抚他不要激动。
但是他的痰又呛住了,护士过来,熟练地扯出他喉咙那里的插管,露出一个口子,又用我不知道的器械,吸出他卡在喉咙和肺部的痰,他的枯骨无力的起伏了几下,表情狰狞,却只能哼哼唧唧,连哭喊都不得了。
末了弟弟给他喂食,他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只是依靠着每日定时地从通向他胃里的管子,灌一定量的奶,维持着呼吸。
我们对面有一位老人,虽然只剩下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但荏苒时光仍然无法吞没他的帅气。他弯着腰,和蔼可亲,亲切地笑着,对着躺着的老伴,低语着,此情此景,又让我感到温情,感到爱情的美好。
探视时间到了,我和弟弟走出房间,脱下医院的服装和手套。
正欲下楼时,我听到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正是那位笑容可掬的亲切老人。循声望去,老人瘫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依着右边的门框,抱着头,把大约有一米七几的身躯裹成一团,泣不成声。
我的心情更沉重了。
重症监护室还有许多床位,我不知道这房间里的人,是否还能被称为“活着”。
老人的哭声,在楼梯间,显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