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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鸣》(2018.4.5)

2018-04-05  本文已影响0人  青云子的简书

“谁在钟底缘阶而下, 

谁就拥有宁静的一生。” —— 荷尔德林

英国复活节假期,正好覆盖了国内的清明节。一个是纪念耶稣之死(和复活)的节日,一个是祭奠先人的节日。去年和前年都专门回国,和爸妈踏上返乡潮回老家祭祖,四叔还调侃说叫我认好祖宗的坟头,以后他们走不动了,还得我们堂兄弟仨上山。

今年则留在了英国。今年的复活节异常寒冷,但“圣星期五”当天我依然去了大教堂参加仪式,正好赶上耶稣之死那一段。听到颂诗里有一句“当他们把我的主钉在十字架上,你在场吗?”(Were you there when they crucified my Lord?),突然一阵寒战。

好像是圣保罗说耶稣之死洗刷了亚当种在人类血液中的原罪(吃了禁果),作为人类的一员,我既是莫名其妙的获罪者,也是莫名其妙的被拯救者。在回荡的唱诗声中,我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我就在那里,透过那些旁观者的眼睛,默默看着。

前人为我犯下了旁观者的罪行,到如今,我还得为自己的无作为而感到迟来的羞愧。

当然,这个假日叫“复活节”,耶稣后来“复活”了。我的祖宗就没这份悲剧般的苍凉,也没这份运气。他们大部分是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好一点的除了姓名和辈分,在族谱里还有画像。去年爸爸和族里的长辈还在路上按图索骥,试图找回在群山深处的某几块被遗忘的先人的坟。

字都不识几个的奶奶有时候会像后现代主义者解构逻各斯主义者一样,调侃祖宗们:到现在投胎都好几次了,哪里还会呆在深山里等我们一年上一次供?爷爷在的时候她大概是不敢这么说的。

孔子说祭神如神在。或许祭祖的时候,我们也潜意识地自导自演,祭祖如祖在吧。有一次跪在坟前,头上举着纸扎的金元宝,突然想到奶奶的话,恍惚中好像看到面前的坟里是空的,连尸骨都没有。

那位亲人据说是曾祖父的妾,我未见过,也只是听闻一些非常模糊简短的流传下来的故事,比如曾祖父有一个妾是为了救一个台风中独守破屋的孤寡老人而淹死湖里的,爷爷过后亲自撑船去打捞尸体。不知道是不是这位。

无论如何,这些故事使我们这一代和先人有了联系,尤其当是讲诉这些故事的人的确是生活中的亲人。我和耶稣非亲非故,在祈祷中也会觉得我曾可怕地离他的死那么近。一环连着一环,那些故事就如同转世轮回一样进入每一代人的记忆和感受。

我在时空中的位置自然和他们是决然分开的,但人心的感知对一个人的改变和外力在根本上或许属性一致。也就是说,我真切地感到了那种联系,它对我而言就是真的,它也将像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那样,持续影响我。

每年的这些节日仪式,让我们和被缅怀的人同在,哪怕我们是多么彻底地互不相识。就好像,他们借着我们的怀念而重生,一次一次被再现。我倒想起了日本动漫《虫师》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他们借着我们的身体投胎:

在一个海岛上,临死的亲人或爱人被送到海上,趁还有一口气,被沉入海底。然后死者的亲属过几天再回到那里,打捞一些浮上来的鱼籽一样的颗粒,死者的女儿、母亲、或者妻子服下,就能再次怀胎,生下的孩子就是死者的转世。

大海深处的力量把将死之人净化到只剩下内核,肉体、尘世的羁绊、记忆、遭遇,都被剥除干净。那个新生儿的长相和性格会越来越像死者年轻的时候,虽然他(她)不会带有前世的任何记忆、经历、和经历塑造的性格。

他(她)的肉体是全新的,十月怀胎而来的,但他(她)的原初设置,包括性格的趋向,却来自死者。我们的常识或许会把那原初设置命名为灵魂,佛教则把它归为非个人的因果(业)。

或许将死之人会感受到那大海净化般的被剥洗的过程?那或许也和祭奠仪式一样,有一种自生的严肃感,因为无论是将死还是缅怀逝者,死神的影子都在。这样我们就可以做这个比喻了:

祭奠和缅怀,也是一种净化和剥洗。坐在大教堂里的人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互不相识,但这些差异在沉默的聆听中被平息。每年清明祭祖也差不多是我和两位堂兄弟唯一交流的机会,我们的性格和人生轨迹差异很大,但这些在祭祖的时候都变成次要的,因为我们在祖宗面前有固定的位置和仪轨,祭奠让我们的兄弟之名也有了兄弟之实。

死亡总有办法筛掉无关紧要的东西,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这样讲过来,好像死去和祭奠是类似还乡的体验。在外无论变成什么样,游子就是游子,回到家乡,一些熟悉的情景和物品总要唤醒和在外的经历无关的感触。《虫师》里那股大海的力量或许不是完全杜撰,除了生物是从大海中发展出来的以及母胎中的水下环境,海也是还乡主题中的一个很常见的意象。

背井离乡经常叫做漂泊,背井离乡的人是游子,漂泊的地方要么叫江湖要么叫五湖四海。连中华文明这样一个大陆文明都如此,西方更是把还乡和水上的旅途绑在一起,甚至刻进他们文明的骨头。奥德修斯的海上还乡之旅就被无数遍地翻译和改写,成了译者和改写者的还乡之目的地。奥德修斯本人在好几处一逗留就是恍如隔世,甚至亲入地府(那就真的隔世了),最终都没有放弃归途。

后来艾涅阿斯的还乡就更富有象征意义了——他的还乡也同时是建立一个新的家乡。特洛伊的遗族在海上漂泊,到处寻找建立新家的地方,最后找到了罗马。先人是我们和过去的纽带,他们死了,旧坟也像一座破碎的古城,我们每年的祭奠不仅是还乡,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建立(不然如何要扫墓?)。

耶稣之后,教会作为他的化身继续布道。我们有祖宗的坟头,他们有教堂(他们的先人一般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后来奥古斯都提出上帝之城和世俗之城的概念,进入上帝之城,或许就是他们的还乡。我们说落叶归根,他们说朝圣。

说到最后,我想补充让我最开始想到以上这些,以及以上这些想要铺垫的那个东西(一种叙述的还乡?):《荒原》的第四部分《水中的死亡》,就描述的是一次海上之旅,不过不幸的是,腓尼基人扶里巴斯葬身海难。庞德把原稿的大部分都删掉了,就好像这次海难对扶里巴斯所做的,大手笔地剔除掉了本质上不相干的东西。

但艾略特的语言特色更显突出。那种庄严肃穆的圣经训诫语气,以及扶里巴斯在海中那近乎诡异的安详,都让这深海中的死亡变成一种更深层次的还乡:一场肉体还乡的失败,成就了灵魂的还乡。那或许就是莎士比亚所言的“海之异变”,一种还原,一种终极的剔除自我,一种献祭中的完成。看,大海的力量无处不在,从生到死,再到重生。

附:

《荒原》(查良铮 译)

四、水里的死亡

扶里巴斯,那腓尼基人,死了两星期,

他忘了海鸥的啼唤,深渊里的巨浪,

利润和损失。

     海底的一股洋流

低语着啄他的骨头。就在一起一落时光

他经历了苍老和青春的阶段

而进入旋涡。

     犹太或非犹太人呵,

你们转动轮盘和观望风向的,

想想他,也曾象你们一样漂亮而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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