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善清:红豆男

             

江南红豆

                            红豆男

                            兰善清

      钟子期、俞伯牙的知音应该属于男女间的灵犀寓言，怎么成了两个大男人的故事？红豆寄相思，该是与痴男怨女们相干的，其实不然。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这首欣享古今的名作《相思》亦名《江上赠李龟年》，深情切切，寄寓绵绵，托物成谶，按我们想象此诗应该投递的是一位红粉知己，恰恰扫兴，他写给的是一个大男人李龟年。

      这“红豆”确当属于异性有情人才是，你看《红楼梦》里情种贾宝玉就把它化作了情契《红豆曲》给了黛玉：“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红豆生爱，爱河里漂浮着一枚金光四射的信物。

        千古以来红豆相思的发明专利虽不独属王维，左思《吴都赋》就告诉世人：“楠榴（红豆树别称）之木，相思之树。”但把红豆赋予温度，赋予衷肠，赋予两地书的性质，当属王维无他。

      为什么王维将相思挚情托物于南国红豆而不是蓝田美玉、菩提莲月、和鸣琴瑟？只因当时一个南国故事跳上心来，却说南朝梁太子萧统虞山选文，偶遇美人慧如坠入情池。情长时短，迫于门第不登对的暂时压力，临别太子信誓：等做了皇帝来续良缘，慧如则亮出袖中珍藏的两颗红豆相赠为念，且志思情。光阴易老，数年晃过，这个多愁多病身的太子一等再等，看来等不来皇位了，就重回虞山去见心心念念的人，看到心爱的人信守一诺，不惜春花迟暮，萧郎五内悲催，面对爱的童话幻失、并蒂莲做不成，那两枚尚未萌芽的红豆宛然在握，萧郎与慧如凄然洒泪，躬身将其种在了虞山，连同曾经的思慕、漫漫的幽怨一并留在了这厚土里。此后不久，太子31岁的英年谢世，慧如亦香消玉碎。

        百年后盛唐盛世，出生晋地的少年小哥王维来到吴地虞山读书台游学，见台下两棵红豆树葳蕤丰茂，互环互绕，厮扭一起，微风吹来，红豆飘落，残红若血，再回首传说中萧太子故事，少年郎不禁心驰神遥，情动于衷：如此妙物诗材该抛谁为诗？暂寄情怀待君来。他在心底留住了这枚红豆，待相悦的一方出现，定然相赠。不期某天风和日暖，北上南下，舟楫相适，一阵仙乐飘过，一位风度翩然的美男来到眼前。一番唱和，心有戚戚，原来此君乃京城红歌手李龟年啊，难得，难得。诗与歌，诗人与歌者，不啻佳人逢良人，不是天赠心俦？灵禀异赋的少年郎，出口成诗，即将赴京应试；风靡皇城的歌星，天下音乐男一号，即刻能把出手的诗句化为动人的旋律。天纵俊逸，因才而晤，同怀相私，遂而莫逆成友，道别之日，便是这《江上赠李龟年》酬唱。

      唯此唯赠，千古红豆顿然属于了李龟年。

      公元721年，开元9年，弱冠之年的王维在岐王和一位公主的鼎立呵护下拔得科考头筹，遂而授太乐丞，留在玄宗身边，负责礼乐。这个职务低到八品之微，但他很快乐，他在对的年华、对的地方又逢对的人李龟年，皇宫里有诗有乐，诗乐同酬，神人共济，曼妙的旋律穿越他们彼此的心际，彼此成就为神仙眷侣。

        春风得意，秋风落叶，这年秋年轻的太乐丞一时大意，玄宗不在身边，竟然让一帮伶人舞起了《黄狮子》，正在为太子废立心思烦扰的玄宗回宫得知此事，怒火燃烧，雷霆大发：我不在场你们用这黄狮子舞作乐，不是要翻天，要欢呼太子登位么？责罚，重重责罚。罪之责之，京城的天还没看出个东西南北就被逐出，千里之外的山东济州那里是被扔的去处，去任个司仓参军的微职。

      一入仕途就被政治炎凉整个不亦乐乎。

        赶来作别的李龟年，戚戚然不胜伤惜，少壮的诗人红豆悲催，“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彼此心底多少多少的沉吟。

        他们的友情在延续。

        济州司仓参军的位置上一呆五年，五年仕途蹉跎，诗作勃勃，《济上四贤咏》等诗作不断出笔，迅疾传唱京城，“买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这些佳句被红歌手李龟年一唱即流行。

      五年基层宦履，实在难忍，少壮的王维干脆不要这劳什子了，辞官隐居淇上。听说他自由身了，朋友频频造访，一位赵仙舟的哥们来会，彼此甚是上心，一番酒茶之后，依依而别，《淇上别赵仙舟》的佳句便脱口而出：“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别情离绪何似当年虞山之别，京城歌者李龟年闻声焉能不深情传唱，于是，这淇上别诗立马唱红京城内外。

        岁月虚掷，不胜惶然，一晃便是15年。这期间他痛失青梅竹马的爱妻，那年他刚过而立之年，辞官后无职无业。无比落寞，对于爱妻的挚爱不是悼亡诗，也不是身前卿卿我我的缠绵表达，而是逝后的一辈子独守空房，忠贞不二，誓不再娶。那么好的一枚相思红豆他已给了李龟年这样性情歌友，悼亡的诗笔他给了诗友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江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故而，他给亡妻的只能是守独。

      35岁这年遇上白发诗友张九龄，中书令职位上的诗中知己，自然要拉他一把，这一把把他拉到了皇帝身边，干起了咨询建议、挑挑毛病、帮皇帝拾起丢失言行的差事，这差事叫右拾遗，小他11岁的杜甫后来也做到这份官，杜是左拾遗，要比他位尊一些。这一入朝便又是15年，至母亲病逝丁忧而屏居辋川别墅。这15年是大唐巅峰时代，莺歌燕舞日，笙箫管弦夜，晏乐的主场是诗歌，诗歌的主场当然是王维和声乐王子李龟年他们。这期间官至监察御史、殿中御史、左补阙、侍御史、库部员外郎、库部郎中...... 又六年，丁忧毕，拜吏部郎中，管管各级官员调遣考绩，不久转给事中， 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有异议可直接批改驳回诏敕，百司奏章，驳正违失，事权甚重。给事中，这个职务字面实在费解，冷僻，难以记住，可因王维的担任而古今人所共知。其实也就是个五品官，算不上多么显赫。王维这后半生尽管职务变迁多多，越来越远离玩乐，但皇宫中早不见晚见，他与朝夕出入宫廷的李大歌者仍是不乏互递心衷，心邀身惜。

      平地滚雷，安史之乱的狂涛巨澜席卷大唐天下，倾刻间京城内外失去和风丽日。时年王维56岁，六月，大不幸降临头上，安禄山陷长安，被俘的王维装病躲伪职都躲不掉，待到第二年唐军收复失地，他被解脱出来时俨然是个失节之人，新登基的肃宗怒气万丈要治罪，幸亏有贤弟王缙愿以革职替罪求赦免、又有敬王维如父的裴秀才裴迪呈上的王维在叛军中所写一首《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这里鲜明表达着对大唐天日重现的期盼，肃宗看到这里高兴了，不再治罪，同时也认可了这位大唐诗人的道德形象，重新授官：太子中允，加集贤殿学士，不久再拜给事中，拥此职而终老。

        离乱中的李龟年，一路卖唱奔南，江南大地上，他相逢了同样颠沛的杜甫，那首“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的走心诗篇正作于此时，此时的李龟年一腔离怀愁绪仍是当年明月、红豆情思。湘中采访使盛情款待筵会上，他一亮嗓子便是：“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唱罢凄然泪奔，长时间哽咽失声。最后为表达对唐玄宗多年恩宠的惦念感恩，也表达对王维这位毕生唱和者的缱绻，他又唱了王维的《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歌住心死，迅疾晕厥，四天后方醒，醒来不久郁郁而终。

                                              201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