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
坐在房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拍打在石凳上,清脆,舒缓,脚边早已积成了一个小水洼,浅浅的,雨滴落在水洼里,泛起一丝涟漪,看着小小的水纹,又免不得想起过去的事。
我小学以前都是在乡下度过的,从小就走街串巷,经常坐在别人屋檐下的石凳上听她们拉家常,有时候听到有趣处还会伸着脖子问:“然后呢?然后呢?”时间长了,她们看到我伸着脖子往前凑,就会故意卖起关子来,我有时听得无趣,也便不再追问了。然后颠颠地跑回家,拉着曾祖母给我讲故事,曾祖母讲故事很是有趣,她总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每次都会给我不一样的感受,但我还是最喜欢她说自己的故事,我想了解,在她那个年代最真实的画面。
曾祖母给我说,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大家都叫她“四小姐”,自小她就和别家姑娘有所不同,她念私塾,穿旗袍,留短发,做着寻常女子不敢也不能做的事。和她同龄的姑娘都许配出去了,父母看着着急,寻思着也赶快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可她犟,偏偏不愿,她说,还没遇到想嫁的人。又过了一两年,她没有再留短发,这次她想嫁人了,因为遇到了对的人,父母高兴坏了,忙派人打听是哪家的小伙子,后来佣人告诉他们,是前村的一个书生,不过到头来还是个种地的。他们一听就变了脸,偏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曾祖母性子犟,一连几天死活不吃饭,家里人拧不过她,只得无奈的准备结婚的事。
曾祖母出嫁那日,排场很大,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围观了,那天,她很美,她说,那是她这一生最美的时刻。火红的旗袍包裹着瘦小的她,脚底踩着很多女孩羡慕的高跟鞋,她坐在花轿里,听着身后的那些人重重敲着锣,吹着唢呐,大概是离得太近,震得耳朵微微发痒,但她这次没有嫌烦,反而觉得他们吹得好听。
嫁过去不久,曾祖母的母亲就叫他们回家了一趟,说是想她了,其实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因为知道曾祖父家穷,她又没受过什么苦,怕她过不下去,临走时曾祖母的母亲偷偷给她塞了点钱,让她别委屈了自己,曾祖母看着她,说了一句让我一直印象深刻的话:“在那个男人掀开我红盖头的那一刻,我的一辈子就交给他了,哪有什么委屈和不委屈?”说完拍了拍她的手就出门了。
再后来,曾祖母有了孩子,孩子一点点长大,可他们家也越来越穷,那时又是战争年代,日本鬼子总是在村里搜人,曾祖母一家就躲到山上去,十天半个月不下山,整日整日的吃野菜,以至于到后来,一在曾祖母面前提野菜她就面露难色,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多人吃不上东西,地里的庄稼又被虫子糟蹋了,一粒米的影子也看不到,不少人得了病,找不到大夫,医不好的,只能在家里等死。曾祖母看着丈夫和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了,捂着脸偷偷流泪,到最后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又过了几个月,丈夫得了病,曾祖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跑回娘家拿了一小袋米回来,那时,她家也快要落魄了,乡亲们没饭吃,有的就跪在她家门口借米借粮,再加上战乱,他们家那点家底和积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曾祖母只能两眼泪汪汪的看着日渐消瘦的父母,却无能为力,她回到家,煮了饭给丈夫孩子吃,又出门去找大夫,大夫说,他怕是熬不到年了,曾祖母懵了,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起来还是照常挖野菜、拾红薯,像什么是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经常能看到她干着活就偷偷抹起了眼泪。曾祖父终是没熬过去,他去世那一天,曾祖母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跪在他的坟前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把孩子们拉扯大。
往后的几十年里,曾祖母很少再提曾祖父,只是有时候半夜起来自己抹起眼泪,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夜。
我的思绪从那段故事里走出来,也从曾祖母沙哑的声音里走出来,她的心酸,她所经历的事情,是那个年代所给予她的,她不能不要,更舍不掉,只是那段回忆太痛,太难忘。
听着雨声,我又坐回屋檐下,石凳早已被雨水打湿,而脚边的水洼里的水还在一点一点地扩散、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