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封
上回,寥寥数笔,我简单勾勒了母亲这一生。但这是不够的,我还未在故事里出现过。在这封信里,我将补齐这块缺口。
母亲经常告诉我,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会偏心我们任何一个人。这是事实。虽然我是弟弟,但我从来没有受到家里任何人的特殊对待;相反,他们却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物力和精力在姐姐身上,并且希望我能够理解他们的苦衷。对于这一点,我从小就能理解,也没有不忿过。姐姐的不幸带给她太多伤痛,比起我来,她需要更多的关心。我是个男子汉,不需要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
当然,我也不尽是懂事的一面。从小我就觉得,在母亲眼里,我和姐姐是两个“物种”。一个刻苦,一个懈怠;一个聪明,一个蠢笨;一个懂事,一个任性;一个自觉,一个懒散。当然,我是那个后者。对待姐姐,母亲永远都是和风细雨,小心翼翼;对我则是另一番态度,永远找不完的缺点,永远道不尽的批评。以至于我一度自暴自弃,反正我就是不如她,那还不如烂给你看好了。如今我才明白,这种态度是多么的耗散她的心神,而我所谓的理解,其实是非常肤浅的。
在我的记忆里,儿时的每一天,都是在她严密的控制下度过的。除了睡觉时的呼吸,我不记得还有什么是自由的。
无数个深夜,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我捏着笔,她举着针,看我坐姿散漫,她就拿针戳我,一下就是一道印子,生疼;看我把头垂下去了,她就抄起尺子,恶狠狠地在我和书本之间,架起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区。她的眼神里尽是凶神恶煞,仿佛我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在龇牙咧嘴的训斥下,我的毛病能被短暂的纠正,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稍不留神,立刻现出原形。
夏天的中午,同村的小伙伴都可以在外面玩,而我却被勒令睡午觉。至今还记得这样的画面。我乖乖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鼾声响起,那是我冲锋的号角。一旦鼾声响起,我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鞋子也不敢穿,垫着脚,用脚趾扣着地面,一步一晃地摸到门口。刚把手贴着门锁,耳边传来一声恫吓,仿佛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然后乖乖地回去躺下,内心如百爪挠心,悔恨交加……悔的是自己的草率,没有找准时机;恨的是母亲的管束,生活暗无天日。
小时候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几乎等于没有。每次鼓起勇气讨点零花钱,无一例外遭到严词拒绝。有一次,我打算来个软磨硬泡。母亲在葡萄藤下洗衣服,我扭捏地走过去,心思凝重地站在边上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儿也不提,只等母亲自己开口。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她。母亲先开的口:“站在这里半天了,有什么事?”我支吾了半天,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母亲笑着说:“说吧,别装不好意思了。”我厚着脸皮,鼓起勇气说:“我想要点钱。”
“你要钱做什么?”母亲问。
“买零食……”我回答,语气里带着胆怯与试探。我下意识地睃了一眼,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她一下子敛了笑,非常严肃地回答道:“不行。”
我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毕竟我是有被拒绝的心理建设的。一次不成,还可以讨价还价嘛。我几乎带着哭腔,向她哀求说:“娘,哪怕就给我一分钱也好。”
母亲乐了,问:“给你一分钱,你能买什么?”
我说:“能买一粒花生米。”
母亲更乐了,说:“家里又不是没有花生,干嘛要买花生吃。不行!”
后来,她到底有没有给,我确实不记得了。也许给了,也许没给,这都不重要了。单从这点不难看出,她对我的早期教育是很严厉的。
小时候,我的体质很差,又瘦又小,还有先天性的遗传病。为此,她也没少吃我的苦头。我有厌食挑食的毛病,她就想方设法骗我多吃米饭,比如往粥里加糖。我生来就有疝气,不能剧烈运动,一旦发作,胀痛得人都直不起来。可男孩子天生调皮爱动,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经常玩着玩着就蹲下去,嘴里直喘着粗气。等疼痛稍微和缓一点,才哭着鼻子去找母亲,说:“娘,你帮我揉揉……”母亲一把将我抱起,让我舒服地躺在她的腿上,一边责备我贪玩,一边轻轻地帮我揉,一边问我“好点没”,有时候一揉就是半个多小时。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用一本书的名字结束今天的信,书名是《叫母亲太沉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