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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下)

2019-04-10  本文已影响5人  我叫陈末
红豆生南国(下)

文/韩仁晨

7

宫殿灯火通明,烟熏雾绕。宇文轶坐在长案后,见到我微笑:“回来了。”

我点头:“嗯。”

“你弟弟如何?”

“他挺好的,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谢谢你。”

宇文轶神情淡淡:“你我是夫妻,做这些是应该的。”

我端坐到菱花镜前拆发,一双手从身后用力搂住我的腰。我心里极度不耐,佯嗔:“别闹!”

宇文轶突然发了狠,转过我挣扎的身子,就倾覆下来。他总是这样直接粗暴,与这种前恭后倨,假仁假义的虚伪小人接触只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天色微微发亮,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已是醒着的,左手紧紧搂着我,右手拿着什么,在细细打量。待我看清那瓶东西,顿时觉得天翻地覆,灭顶窒息。

竟是我悄悄塞给皇弟的鹤顶红!

宇文轶感受到动静,笑道:“你醒了。”

我没有说话。

“本王很满意王妃昨晚的表现。王妃肯在本王身上这么卖力,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不妨吹吹枕边风,让本王知晓。”

我简直想要撕烂他这幅阴阳怪气的嘴脸。是淑妃!一定是淑妃!看来现在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我太冒失了。

“王妃怎么不说话了?”

我恢复本来的面目,讥嘲:“你想让我说什么?又想让我求你些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讨厌你。”

宇文轶闻言竟然笑了,是那种冷冷的阴森的笑意。他淡淡道:“哦,我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的允许,想死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说罢松开我,下榻穿衣。

临走前,他恢复如常,柔声嘱托:“天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怀有身孕的女人总是贪睡的。”

我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尖叫:“你说什么?什么身孕!”

宇文轶弯腰,亲昵地揉搓我的脸,愉悦道:“瞧你,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了,连有了本王的孩子都不知道!”

我用力推搡他的手,斩钉截铁:“宇文轶,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决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宇文轶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眸光如死水,漫出冰冻三尺的戾气,似乎全身都开始轻轻抖动。我见他这幅反常的样子有些后怕,心惊胆战地瑟缩到角落。

他最后还是克制住,波澜不惊:“王妃这是高兴过头了,看在孩子的份上,本王可以原谅你的胡言乱语,但是下不为例,千万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王。”

顿了顿,补充:“本王今夜还给你安排了一场惊喜,相信王妃会喜欢的。”

空旷的大殿中央,伶人们随着琴乐翩翩起舞,她们都是旧时的楚国宫人。一舞罢,宇文轶笑吟吟地望向我问:“王妃觉得她们跳得如何?”

我不想答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蔓延开浓浓的苦涩。

“王妃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我推开酒樽,绝望了:“宇文轶,我求你……”

宇文轶不留情面地打断:“你求我?王妃今日倒是真转了清高的性子。是不是已经听出弹琴者为何人?”

我坐立不稳,几乎就要滚到地上发抖,笑容僵硬道:“不管是谁,总是不相干的人,何必让他搅了兴致。”

宇文轶点头表示赞同,“王妃似乎有些醉了,坐到本王的怀里来。”

我依言照做,他趁势低头嗅我的发。我劝:“王爷,我不胜酒力,还是早早安歇吧。”

宇文轶点了点我的鼻子,似笑非笑:“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连故人都不愿见一面。”

“王爷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故人?”

“真的没有?”

我将整个人都瘫软在他怀里:“没有。”

“那王妃觉得今夜的琴声弹得如何?”

“呕哑嘲哳,不堪入耳,王爷应该把此等庸才赶出宫去。”

“哦?”宇文轶装腔作势,故显惊讶,“既然如此,本王也无须顾忌什么,应该把这双从前亵渎王妃的手砍下来,来人!”

“不要!”我叫了出来,惊怖的泪水崩溃地流下,“宇文轶,你到底还要怎样折磨我才满意!我知道以前是我轻视你怠慢你,但我也从没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安静坐在琴案前的身影朦胧,叹息一声,走出屏风跪下:“拜见八王爷八王妃。”

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很快,宇文轶钳住我的下巴,将我整张脸扭转过来,寒笑一声:“哭什么!本王的安排你不满意吗?”

我沉痛地闭上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宇文轶似是厌恶极了我此刻的模样,转向雪衣道:“本王问你,你有没有爱过王妃?”

顿了顿,清冷的声音响起:“没有。”

宇文轶笑了笑:“当真?”

他的回复依然不带一丝感情:“小人卑贱,怎配心悦王妃,亦从不曾碰她。”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入我的耳朵,可我好像听不明白似的,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

雪衣磕一个头,不卑不亢道:“启禀王妃,其实那夜并不是小人,而是王爷。因为王爷嘱咐小人,所以才不得已欺骗了您,让您产生误会。小人在楚国多年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魏国人氏,为王爷做事本来就是应该的……”

话音未落,案上纯金打造的酒壶笔直飞落,他的额头被磕破一块鲜红的血迹,背却还是挺得异常笔直。

我竭嘶底里:“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8

宇文轶将我打横抱起,然后走到雪衣身侧,往他心窝子狠踹一脚。他沉重地折倒在地,全部忍耐下来,如同一个不会发声的哑巴。

仿佛对待一只踩在脚下、不屑一顾的蝼蚁,宇文轶的视线无丝毫停留,口吻带着几分愉悦:“素节,这种出身低贱的奴才根本不值得你这么难过。”

我充耳不闻,嘴角快咬出了血。

宇文轶继续一步一步,十分坚定往前走,最后将我温柔地放置在床榻,脉脉含情地凝视我:“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不过在欺骗你利用你,只有我是真正关心你,爱护你的人。素节,你知道吗?你嫁给我并不是意外,而是我苦心求来的。为了大魏我在楚国忍辱负重多年,唯一向父皇求过的赏赐就是娶你。父皇因为自己的雄图霸业亏欠我太多,不会不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

“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娶你碰你,是我的不对。可我真心喜欢你,如果不用那些法子,我怎么可能会得到你呢?无论你心里喜欢谁,无论你有多么厌恶我,我都不会放手!你就原谅我之前的欺骗和隐瞒,从今往后,只要能让你高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生下我们的孩子,好吗?”他的手覆上我柔软的腹部,颤抖着声音祈求,虽然整个人居高临下,但如同臣服在我脚下。

我的眼皮跳动一下,终于有了反应:“别为难雪衣,放了他。”

宇文轶听到这个请求,手指蜷缩成拳,勉强维持神色,气息不匀地吐出两口浊气:“你是答应我了?”

我点头。

他将我紧紧搂住,语无伦次:“那,那就这么定了,不准反悔!”

宫门前寒风萧瑟,行人稀疏。他白衣胜雪,只负一架琴,向从马车下来缓步走近的我行礼:“八王妃。”

我冷笑:“你不敢看我,是心虚了?”

雪衣沉默。

我神情仍是平静:“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来找你,只想最后问你一句,你过去真的一直都是在骗我?真的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感情?只要你现在肯说一个不字,我就永远相信你。”

雪衣掀袍,落膝下跪,将额头重重贴在地面,依旧沉默。

一行清泪流下脸颊,我自觉难堪,转过身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被他抓到,下次我绝不会替你求情。”

“你我之间,情断义绝。”

我渐渐开始习惯亡国奴的身份,学会对宇文轶笑脸相迎,关怀备至。腹中的孩子不断长大,常常用脚踢我,闹腾不已。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我想出去走走。”

惜儿道:“王妃,你怀着身孕,不宜走动。”

周围的侍女全是宇文轶安置在身边的眼线,平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管制。我只能故技重施央求宇文轶,他倒挺乐意陪我散步闲逛。由此,我知宫苑的西南角被开辟出好大一片梅园来,里头栽种各色梅花,是从北地引进的珍贵品种。

在外人眼中,我们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最后连我自己都骗过了自己。

宇文轶现在是魏帝授命全权掌控南疆的元帅,诸事缠身,繁忙无比,没有时间与我终日厮守。行动得了些自主后,我偶尔会去楚宫最高的朝华台俯瞰整座城市。

春风和煦,唤醒生机,却再也不是属于楚国的春天了。

“惜儿。”

侍女上前:“奴婢在。”

我漫不尽心地与她闲谈:“你有没有听说阳陵如今流传开一句话?

见她好像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轻声道出:“萧墙自毁,天为楚悲;公主嫁仇,君王作龟。”

惜儿一本正经地回答:“奴婢没有听说过。”

我从未在这个侍女脸上看到除了没有表情之外的任何表情,有时还真是好奇她究竟是不是人,但很快我就会知道了。

我再无半分踌躇,一跃滚落高台,坚硬的石阶碾压过身体仿佛刀刀凌迟,但比起为仇人生下一个天理难容的孽种,千刀万剐又算得了什么?我是大楚的嫡长公主,楚国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在口吐血沫,陷入晕厥之前,我如愿看到侍女恐惧惊惶的神情,还有拖曳了十数米之长的斑驳血迹。

自从我亲手摔死腹中胎儿,宇文轶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我被一把大锁锁在富丽堂皇的主殿,门口有无数侍卫把守。他的忍耐力还真出乎我的意料,一日三餐依旧有人照料,甚至还有形形色色的太医过来给我诊脉。

有一次,来的太医是楚国的旧臣,他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老泪纵横地跪倒:“公主……”

我病歪歪地倚在床榻,想要说话,却痛得咳嗽起来。

太医见状哽咽,断断续续道:“公主您……您受苦了。您跳朝华台的事整个楚国都传遍了,所有楚人都在赞扬您的气节,现在东南边又闹了起来,未被俘虏的郭先勇大将军已经推了临王殿下做楚君……”

临王是父皇妃嫔所出的庶子,我自己的弟弟无能,让临王收复楚国河山也在情理之中。大楚不需要一个苟且偷生,懦弱怕死的君王。

我点头:“这很好。”

老人家哆哆嗦嗦地替我把完脉:“公主,您的身子……”

“我怎么了?”

他叹气:“您损了根本,只怕以后再也无法生育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了。否则以宇文轶谨慎多疑的个性,怎么会前前后后派这么多大夫过来给我调理身子?

太医离去前又是一番千叮万嘱:“公主千万保重身体,等着让临王殿下来接你啊,阳陵所有的百姓也都盼着呢!”

第二日,我推开侍女送来的食盒,里面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是那老太医的。我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我不吃了,没有胃口。”

我反复告诫自己,即使大楚复国只有一丝希望,也要用尽一切办法坚持下去;反抗敌人必须要有牺牲,必须要有人流血,即使收到的下一颗人头是我的亲弟弟也决不能示弱。然而,那颗睁大眼睛吐着长舌的脑袋还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挥汗如雨,尖叫着醒来。

公主千万保重身体,等着让临王殿下来接你啊,阳陵所有的百姓也都盼着呢……

他死前对我说的话清晰地响在耳畔,我得到一丝安慰,飞快跳动的心脏渐渐平稳下去:只要民心尚在,大楚就不算真正地亡国。

9

空旷的大殿不知何时刮起一阵阴风,窗外的月光洒落雕花暗格,有个黑影静悄悄地坐在不远处。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叫问:“谁!谁在那儿?”

人影便立起来,一步一步地靠近。惨淡的光照在那张苍白阴鸷的脸上,仿佛一尊凶神恶煞的罗刹。我从未见过如此神态的他,就算做禁脔的那些日子,他对我也是温柔含笑,宠溺有加的。

我突然没有话说了,宇文轶也不说话。最后被他冰冷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我道:“我早就告诉你,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这么做的,也谢谢你的一番情意。”

宇文轶紧抿的嘴角突然上扬一个诡异的弧度:“没关系,我会为孩子报仇的,很快了。”

我觉得他自说自话,似乎真的有点疯了,终究是我言而无信利用了他,便重新躺倒不作理会。不久,我听见殿门吱呀被推开,脚步声远去。

我再也睡不着了,唤来守夜的侍女问话。从她口中打听到,原来他不是不露面,只是每晚都会在夜半时分过来看我。她还哭着求我不要再做傻事,因为以前伺候过我的那些侍女全都被处死了,死得极其凄惨,她不想落到同样的下场。

几日后,做好准备承担一切后果的我被“请”到宫内校场。带刀侍卫围守城墙四面,高举的魏国旗帜烈烈作响。赤红色的太阳挂在天边,我感受不到一丝热度,因为远处的木桩上用铁链栓着一个人,那个人是雪衣。

眼睁睁看着宇文轶搭弓上箭,一箭射中雪衣的胸膛,素洁的白衣即刻浸染出一大块血渍,如红梅盛放般妖冶。

见我只是沉默,他便冷笑:“怎么?王妃不求情吗?”

“他已经和我没关系了。你要是觉得这样能报复我,怕是不能如愿了。你若真的那么恨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

宇文轶猛然掌箍我一个巴掌,我两眼一黑,摔倒在地。他从没打过我,一下子我也真懵了,连他的话落在耳中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隔着云雾缭绕,听不清晰。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对你有没有真心,为什么会欺骗你的感情吗?那本王就告诉你,他之所以替本王做事,说出那些伤害你的话全都是本王授意的。他是我当年亲手带入楚国的魏国人,还有一个同胞姊妹,名叫霜衣。你说,胁迫掌控这样一个贱奴对本王来说,是不是易如反掌?”

“本王逼也逼了,求也求了,既然无论如何都捂不热你的心,等不到你真正接纳本王的那一天,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也不想再等了。”

“本王知道你这个人铁石心肠,只有这个贱奴才是你真正的软肋。你现在装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心里绝没有那么无所谓。如果你不爱他的话,又怎么可能会这么恨他?你们可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一个不顾安危生死相随,另一个牺牲自己保全对方,都让人敬佩得狠,哈哈哈哈哈……”

宇文轶发疯一般地狂笑起来,嗖嗖嗖,箭如雨发,直射而去。他胸前的红色迅速蔓延扩散,血液滴滴答答地没入脚下的尘土。他的嘴里根本没塞任何东西,却硬生生忍受,一声不吭。

我终于刷刷流下泪水,撕心裂肺地喊道:“傻瓜!你这个傻瓜!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宇文轶一把提起我的衣领,咬牙切齿:“你怎么不问我?他不会跟你说的苦衷我可以全部告诉你啊,让你们把所有误会都解释清楚,不然本王还怎么看好戏?”

“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我奋力挣扎,他不耐烦,用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直到我面色发紫,几欲晕厥。

宇文轶忽然松手,冷笑一声:“刘素节,这种蚀骨钻心之痛你现在感受到了吗?你每晚沉沉入睡之时,有没有听见那个无辜的孩子在哭?整日整夜,没完没了!吵得本王头疼!”

我捂着喉咙良久才喘过气来,恐惧不已地后退几步,然后跌跌撞撞朝雪衣跑去。他已经完全站立不稳,全靠绳索的力量在勉强支撑。我想替他松绑,他却阻止我,口中不停吐出鲜血,嗓音嘶哑:“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我根本不爱你,你快走……不要你管!”

我一把将他抱住:“不,我不相信,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背后隐隐传来凉意,我知道是宇文轶又将箭簇对准这边。我坦然一笑:“雪衣,我陪你一起死。”

我看见他的眼神迅速灰败下去,仿佛整个人被彻底击垮一般。我继续道:“我不需要听你任何的解释,我只希望你能说出我愿意听到的答案,就算那是骗我的,我也永远相信。”

雪衣叹息一声,泪中带笑:“我爱你。”

即使他现在胸口插着数支厉箭,疼得大汗淋漓,正在濒临死亡,可我从未看到他笑得如此自然如此放松。以前的他总是小心翼翼,沉默寡言,连笑都是拘谨的。

“我也爱你啊,一直都是你不愿意真正接受我。”

他每用力说一个字,嘴里吐出的血就更多:“公主,我……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我哽咽住泪水,绽放最美的笑容:“只要你愿意,今世就已经是夫妻了。”

“好……下辈子雪衣再来找您……我们去看雪,咳咳咳……公主您看,下雪了,满天的雪……好美……”

“你怎么还叫我公主啊?”我皱起眉头,絮絮叨叨地抱怨,“下一世我可不想做公主了,害你一直这么怕我躲我,不敢与我亲近。”

怀中再无任何声音回应,我低头看他,他眼睛里的光已经彻底消散了,唇角还残留愉悦幸福的笑意。

“雪衣,你在黄泉路上等一等,等所有事情了了,我就会来找你的。”

我放下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拔出他体内的断箭刺向自己。背后有什么破风而至,将我手中的断箭射穿。在强烈的冲击中,我昏天暗地,晕了过去。

10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的全部记忆开始于某天突然苏醒的时候。有个高大英俊、器宇轩昂的男人见我睁开眼睛,欣喜若狂地将我抱入怀里,仿佛一件失而复得,举世无双的珍宝。

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问道:“你是谁?”

那人愣了愣:“素节,你怎么了?”

我点头:“原来我叫素节啊。”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奇特:“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吗?”

我摇头:“不记得了。”

后来有几个长着白胡须的老头给我诊脉,窃窃私语一会儿,然后摇头出去了。那人也跟着出去,过了很久才进来。

他看我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快乐还是悲伤,最后才跟我道:“太医说你或许因为伤心过度,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

我问:“我以前遇上了什么伤心事?你是不是认识我,可以告诉我吗?”

那人却温柔地笑了,轻轻搂着我道:“悲伤的事情就应该忘记,没有必要再去回想。”

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也决定就此作罢。可他后来还是透露给我一些以前的事,他说我们成亲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很恩爱。某次因为他的疏忽,害我们第一个孩子小产了,所以我才会因此难过而失去记忆的。他还不停责怪自己,说他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会保护好我,不让令我难过的事情再发生的。

我听了很感动,见其他人都毕恭毕敬地叫他八王爷,也跟着叫他八王爷。他却不准,只准我叫他夫君,不然就会用各种羞死人的法子来对付我,对我这样或是那样。

我的身子在大夫们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康复。他很欢喜,一刻都不想与我分离,有时处理如山堆积的公文,都要紧握住我的手不让我走。某天夜晚,他叫着我的名字满头大汗地醒来,然后一把抱住睡在旁边的我,劲儿大得差点使我背过气去。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我帮他擦额头上的冷汗,问他做了什么噩梦?

他说,他梦见我又离开他了。

我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我们不是一直很恩爱吗?

他没作任何解释,就开始铺天盖地地吻我,让我愈发喘不过气。

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他的案上摆着一份战报,上面写着“郭先勇战死,临王自尽”等字,想要瞧得更加明白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赶紧把战报藏了起来,像是在藏一件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他柔声道,素节,我不想让你看到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会吓坏你的。

我虽然有点气恼,但还是妥协,又存不住心里的疑惑问道,楚国是哪个国家?你是楚国人吗?

他回答,他是魏国人,而且还是魏国皇帝第八个儿子,所以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才会叫他八王爷。

我又问他,那我也是魏国人吗?

他沉着脸良久没有说话,我等得有些着急了,难道我是楚国人?

他赶紧否认,说楚国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的身份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魏国尊贵无比的八王妃。他会让我一辈子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南边的战事彻底平息下来,他说他要带我回家了。

我问他,我们的家在哪儿?

他说,在魏国国都东平,那儿有一座魏国皇帝修建得豪华气派的王府,是专门赏赐给他的礼物。他的家也就是我的家。

我们便启程出发了,可在离开阳陵之时,有些路边的百姓朝我的马车扔石子吐唾沫。我吓坏了,我醒来之后唯一接触过的人就只有他,便躲进他怀里可怜兮兮地哭。他气极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他让侍卫把那些闹事的百姓抓起来,格杀勿论。

马车外是哭天抢地的惨叫,还有扑腾扑腾、像是什么不断掉落的奇怪声响。我想掀开帘子看看,他却拦住我叫我别看。他抱我坐在他的腿上,覆在我眼皮的手心温热干燥,直到马车出了城才松开。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抵达魏国。我住进他的府邸,他待我一如既往地好,只是不太愿意让我接触外人。但他回到魏国后好像变得更加繁忙,总是去参加这个国戚那个大臣的筵席。我听下人们说,他现在是魏国皇帝最器重的儿子,所有人都想来巴结他。

我好奇心大作,三番五次地恳求他下次出去的时候带上我。我也是个爱热闹的人,总把我关在冷清的王府会憋坏的。刚开始他坚决反对,但我发了脾气,一直冷冷的不理他,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我以八王妃的身份陪同他去过很多好玩的地方,认识了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然而,那些大人物望向我的眼神无一例外地透着些诡异,有的是同情和怜悯,还有的是鄙夷和不屑。

年关将近,这是魏帝一统天下的第一年,自然要加大排场,热烈庆贺。我听说所有功臣良将都会入宫赴宴,便哭着吵着也要去看热闹。

他无奈,只得同意了。因为他说他舍不得我哭,更怕我不理他,只要我高兴,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我精心打扮,换上最美丽的盛装,随他一同入宫。在这场空前盛大的年宴上,君臣尽欢,其乐融融。到了最后,大家都有些醉了,就连他也被频频劝酒,喝得迷迷糊糊,只能趴在桌案上休息。

我推推他,柔声唤道:夫君。

他没有应声。

我便起身,拔出发髻里锋利的金簪,穿过满殿的残羹酒炙,轻轻踱步到一个熟悉的人身后。然后也推推那人,唤:吴将军。

那个老者抬起头,显然也醉的不轻,还问我什么事?

真奇怪,吴家滞留在阳陵的所有女眷小儿都因他被五马分尸,虽然尸骨被他指挥的魏军收敛入葬,可毕竟害死过这么多无辜的亲人,还有大楚无数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将士,他怎么还能如此坦然地活着呢?

他年轻时明明是帮助皇爷爷打下南疆的大功臣,当初又为什么会投靠敌国,错得如此离谱?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效命魏国?又是谁去教唆他犯下大错?那个人究竟承诺了什么,他竟然就真的同意了?

我知道我的弟弟不争气,做皇帝做得特别荒唐,辱没了列祖列宗,可他为此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叹一口气:这些日日夜夜折磨我的问题只怕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我用尽全力,将簪子刺进他苍老的喉咙。鲜血喷射出两米多高,浇了我一脸,将我的心都浇得滚烫起来。

我琢磨,要复仇的人太多了,能杀几个就是几个。

我拿起死尸案前用来割鹿肉的匕首,一步一步地朝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跑去。可惜,殿外的侍卫在我出其不意行凶的那一刻就已被惊动,他们蜂拥而至,大叫:“皇上小心。”

所有人的醉意在那一刻瞬间清醒,魏帝身侧的太监向浑身是血的我扑过来。孤注一掷,有备而来的我竟是奇勇无比,反将他制住。

魏帝急匆匆喊:“放箭!”

背后无数利器直飞过来,噗噗噗全部射入被我当做挡箭牌的太监的肉身。他吐了几口血便死了。我支撑着那具沉重的身体,一时进退不得。

我眼睁睁看着魏帝退到安全之处,恨得目眦俱裂。满殿慌乱,魏帝道:“再放!”

“不!别放箭!”

所有嘈杂声中,一句撕心裂肺的喝声格格不入。是他冲了过来,直接用身体挡在前面护住我。那些侍卫怕误伤八王爷,便不敢再放箭了。

“父皇,别杀她!求求你,别杀她!……”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每一个动作都用尽全力。额角很快磕破,流出了血,可他好像没有知觉似的,一下更比一下撞得用力。

“别放箭……父皇,儿子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我只要她平平安安……父皇,你别杀她……”

魏帝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样子,竟然一时忘记说话。

趁此机会,我扔下那个太监的尸体,退避到另一侧,尽可能远地与他保持距离,并把刀架在自己的颈侧,以此拒绝他的庇佑。他察觉到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温柔地冲我一笑:“素节,把刀给我。”

我无法置信地嗤一声:“你现在知道我之前的失忆都是在演戏,何苦还要救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立在辉煌灿烂的灯火中,刺目的鲜血从额头沿着半边面颊蜿蜒流下,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不出地滑稽可笑。

“我知道,没关系……乖,别干傻事,把刀给我……离开我你会很危险的,到我这儿来,我保护你……”

见我不进反退,他道:“素节,你最应该恨的人是我,是我多年来在阳陵苦心经营,收买人心,说服吴起叛国;是我在灭楚大计中百般谋算,推波助澜,不止因为父皇的嘱托,更为了得到你不择手段。还有,我杀了雪衣,你忘了吗?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可以直接用手里的刀来杀我,我不会还手的……只要你过来,到我这儿来……我就站在这儿,你过来!……你快过来呀!”

说罢,他主动朝前跨两步,向我靠近。我恨得心上如同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咬一咬牙,也向他走近。

千钧一发之间,魏帝沉声命令:“放箭。”

“不!别放箭,你们别放箭!”

可惜,谁会在御前听一个王爷的请求呢?

我刺向他的刀锋一偏,自他身侧移过,身体偏离的同时也躲过了他不要命似的保护。在下一刻,无数冷箭像长了眼睛一般全部钉在我的胸前。我万箭穿心,吐出一口鲜血,落入他浑身战栗的怀抱。

我朝他笑了,虽然肌肉因为痛苦的抽搐而无法舒展,可我还是努力笑了。喉咙里的血液咯咯咯地往上冒,我张开嘴,再也吐露不出任何字眼。他抱起我向殿外疾奔,完全疯了似的哭喊:“御医!快传御医……”

我被颠簸地更疼了,在陷入无尽黑暗和寂静的最后一刻,我在想:这个男人灭了我的母国,杀了我的丈夫,我终于报复他了,用最好的法子。

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他射死雪衣来折磨我,我便射杀自己来折磨他。我与他日日同床共枕,情深意切多时,了解他竟也变得像他了解我一样清楚——真正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法子只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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