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
2015年 7月15日,国内各大媒体报道了一则新闻,日本最大视频网站将播出《南京!南京!》等一批关于侵华内容的中国电影。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颇有些小激动。从沾满灰尘的硬盘中翻出这篇文字,以作纪念。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
2011.8.22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
《南京南京》就要在东京放映了,一直期待事情真到面前,没有兴奋就剩疲惫和一丝的紧张。
在东京机场来接我的是一个木讷沉默的中年人,他说是“史实会”的干事,专门负责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有别的职责。
这次电影能够在东京放映,完全归功于日本爱好和平人士的支持。这个组织的名称叫“守护史实会”,由一些大学教授和律师组成。
我到东京的第一个晚上,“史实会”的成员和我聚餐,大家一起喝酒,谈论历史。有一个日本教授总是要和我切磋历史知识,我惊讶于他对于中国历史的了如指掌,后来才知道他东京大学的明史教授。他们的事务局长叫熊谷伸一郎,是一个热情而耿直的日本人,两年来他一直为这部电影在日上映而努力。他告诉我日本的电影发行公司都不愿做代理发行,原因是担心右翼团体捣乱。
据他说这次放映日本右翼铁定要来捣乱,他们已经和警方联系,但是不知道警方会有什么措施。他们在东京包下了一个能容纳550人的剧场,放映两场。因为没有经费,所有的宣传是在网上。熊谷伸一郎说他很高兴因为1000张票已经卖掉了,还有些票看看明天能不能卖掉。他还交给我一个很精美的大信封,说是不知名的影迷寄来的,拆开之后,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件,上面是中文和日文的贺词。
那晚上大家都喝醉了,气氛很欢快,也有些悲壮,因为有人说起一水会(日本右翼组织)已经发信过来要砸场子,有个干事大吼起来——最后所有“史实会”的成员AA制结了酒单,每个人醉醺醺地从钱包里掏钱放在桌子上的情形,让我很感动。
影片在东京中野车站附近的一家电影院放映,第一场是在12点30分,我们的海报只能在11点30分贴出来。据说是为了保护影院的设施不被右翼破坏。到了11点30分,工作人员飞快在影院玻璃门上张贴上两张《南京!南京!》的海报。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此时观众没有入场,而“史实会”的成员们在电影院的大厅里默默的忙碌,他们在入口处摆放了桌子,桌子上放着“意见调查表”;所有“史实会”的人都戴上了袖标。这时有人过来告诉我说所有的票都卖完了。
东京细雨潇潇,街上行人不多。
从剧院门厅往外看,对面街道上大约有四五十位警察,五六辆警车。而两辆顶上装着高音喇叭的身上挂着横幅的面包车也在街角停着。
距电影开演还有几十分钟,影院前排起了长队。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
观众进场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察着,我很好奇会是一些怎样的日本观众会来看这部电影。我看到他们都是普通人,各个年龄层的都有。
电影开始了,我在后台的一角坐着,看着自己的手表。手表上指针转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知道是哪一个镜头,和一个电影生活了五年,大致就会这样了。
拍摄期间的一些记忆纷纷涌了上来,我拿出手机开始给主创逐个发短信,“电影在东京上了,终于。”
电影结束,有Q&A的环节。我走上舞台,整个观众席鸦雀无声,扑面而来的肃穆和凝重让人窒息。不知道沉默了有多长时间,最终响起了一些掌声。
有一个女孩站起来说:“悲惨得令人难以正视,却坚持看完了,谢谢”
有一个老奶奶说 “希望更多的日本人看”
有一个中年男人说:“这是一部深入探究战争状态中人的精神病理的优秀作品”
护士学校读书的女学生竹村说:“这是一部沉痛的影片。我的爷爷参加了南京的屠杀。他生前很少说话,但他去世前说的话令我至今难忘。他说战争能把人变成野兽。在影片中看到的一些场面,正像我爷爷说的那样。”
从埼玉县来的山口女士说:“今天看了这部影片,深受启发。听说这部影片在中国引起讨论,其实我们日本人更需要讨论和反省历史,不能再重演战争悲剧,要与邻国和平友好地相处。”
质疑的声音并不多,我想可能并不是观众完全被电影说服了,而是日本民族的习惯。但是依然有不同的声音,有一位先生站起来说:“我不相信有30万人被杀害了,这肯定是谎言,我估计有五六万人。”
在不同的电影节放映《南京!南京!》的时候,日本记者中总有些人会提这样的问题,在之前的几次对话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回答得很好。不过这次来东京,我是有备而来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内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平稳了下情绪,跟这位先生说:
“首先,这部电影关注的并不是被屠杀的人数,而是屠杀的事实;其次,我知道南京大屠杀中我方军民被屠杀人数,一直是史学界争论的焦点。但是我想说,第一,质疑的声音不应该来自于屠杀的实施方。二战结束,犹太国际组织宣布在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屠杀了660万犹太人,这个数据,不同的史学家有不同的看法和结论,但是你不会看到任何一个德国学者对这个数据进行质疑,于情于理,德国人都知道,他们没有资格质疑这个数据。但是现在质疑南京大屠杀死亡人数的都是日本学者;这种质疑行为的本身,是对自身战争罪行的一种否认——”
因为要赶飞机,我和观众是一起退场的,他们会鞠躬并给我让出一条路。在大厅里,我碰到了《南京南京》的日本演员,他专门跑过来看电影。他说他回国后一直没戏拍,现在在做别的事情。电影中所有的日本演员都是我在东京面试的,见了很多有名的演员,最终他们都没有敢来。跟随我来到中国的这些日本演员,我内心一直感谢他们的勇敢。记得拍片期间,每一场屠杀或者凌辱女性的戏结束,他们都会向中国群众演员鞠躬——
这些日本演员都是年轻的日本男孩,拍摄期间有一次完成了一场大屠杀的戏,我去他们的房间看他们,他们崩溃得痛哭流涕,说想回日本——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只有和他们一起酩酊大醉。
我们狠狠地拥抱了很久,击掌告别。他走入雨中前,转过身向我伸出两个大拇指,露出大男孩般的笑容:“加油,导演。”他用中文喊,他的中文都是在中国学的。
在电影院的门口,两位史实会的人在低声地争执什么,他们都在看我。我走过去,其中一位告诉我,“一水会的铃木要见我”
“一水会”成立于1972年,由日本小说家三岛由纪夫的信徒组成,是极右翼组织,而铃木则是这个组织现任的领导人。怪不得史实会会这么紧张。我心里也紧张起来,但是有什么不见的理由呢?
“还是见吧,”我说。
史实会的领导人沉默了一会,其中一个跑过去通知一水会的人了,另一个人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不一会来了五六个一水会的干事,他们都戴着袖标,然后把我围在中间。
不一会,远处一个干瘦矮小的老人独自走了过来,一把黑伞搭在臂弯里。他就是一水会的头领铃木。我能感到史实会的干事们的紧张,他们紧紧把我围在中间。看到对方只有一个人,还是个老者,我放松了不少。我想走出圈,但是那个一直陪着我的中年干事死死用身体挡着我。
铃木走到我面前,微微鞠了一个躬,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手。
周围的史实会干事们慢慢放松了一点,他们的警戒圈也扩大了一点点,把我和铃木围在中间。
铃木说:“我看的是第一场,不是我想象的那种电影——这是一本教科书。它让我们去思考日本人是什么样的,战争是什么——谢谢——我希望这部电影可以在日本放映——”
铃木说完,鞠躬走了。干瘦的背影,臂弯里挎着一把黑伞。
我听到几位史实会的干事长长地从胸膛里呼出一口气。
坐车离开影院的时候,史实会的朋友们在影院门口集体告别。雨正浓,警车开始撤离,街角的面包车也消失了,我看到《南京南京》的海报正从影院的玻璃上拆下来。
这会是《南京南京》在日本的最后一次放映吗?
我心里泛起一丝惆怅。
《南京!南京!》东京放映记201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