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是我终其一生解不开的迷题
-1-
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在这段写手生涯里面,我很久没写过爱情故事了,所以我很笃定地说,我和顾南的故事,也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
我不喜欢风花雪月,对我而言那只是个成语。我过了那个年纪,也写不出少女喜欢的言情故事。
曾经,我答应过顾南,有一天要把我和他的故事写下来,哪怕这个故事很长,我也似乎没办法遗忘。就像西北漫天的黄沙一样,我努力在脑海中种下植被来防止洪涝,我也努力让这个故事,不要成为一个爱情故事。
在很久之前,有人跟我说过,故事里面,大多都要有情感。但在我坐着6号车往返于公寓和商场,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略显孤独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故事,是不会有什么情感了。
那是二零零三年,南方非典横行。
顾南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
但直到现在,我也只是个十八线写手。
由此可以看出,顾南说的话是不靠谱的。就像他说他门前那棵银杏树能结果一样,说的时候满是笃定,直到因为风水砍了树,我也没见得那棵树结出白果。
其实大多数人也不过如此,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有些人说不会走,最后还是走了,就连我也没能逃出这个例外。
我一直说,这不是个爱情故事。但其实,我和顾南之间,最多的交集也就是感情了。
真是担心,如果不小心写成了爱情故事,可不能算作是我念旧。
-2-
零三年初春,我开始自学数学。
倚在6号车的车窗上,路途不算颠簸,女人的香水味和男人的烟味混杂在一起,因为急刹车而猛然抓住把手的售票员的劣质丝袜被撕裂,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跟人通着电话,表情狼狈。从城郊小区到西关书店的路程算远,不过只收七块,6号车上各人有各人的苦痛,悲欢也尽不相通。
归途恓惶,我抱着怀里的笔记本和黑色碳素笔,把纱巾塞到脖颈里面,在拥挤的人潮里面塞下车,然后狠狠吸气。
那时城里大商场还没几个,唯一看书不花钱的书店只有那里。
路过一片儿童游乐区,到一楼,再到三楼。
我中专毕业,因为是女孩子,再加上家里穷,就没报考大学。听说理科比文科简单,但是数学太难,所以只能从头开始慢慢来。
那天,我刚好学到中学的一个课题,名叫“数据的离散程度”。
由于打小还是文科比较擅长,在笔记本上抄课题的时候,想到的不是那些曲线和数字,而是两个个体之间的聚散离合,从图纸上所看出的也是所谓的伤心只对梨花。
那天我刚过完28岁生日,在反射推拿挂图旁边倚着墙看书。
那时的我已经是个能靠写文赚钱的写手了,学一会儿数学,也会找出以前最喜欢的古龙的小说来看。
那不是故事的起点,而是故事的终点。我向来不愿意从故事的开始来叙述,因为我不希望开始的希望而导致结尾的失望。
自学数学,这便是一个很好的结尾。
故事要从一九八八年开始,那年,我13岁。
-3-
1988年夏,大约是九月份时候,我升入初中。
那时的中学没有生物课,偶尔体育课时候外面下雨,英语老师会给我们讲一讲睾丸的睾字怎么写,精子和卵子有什么区别。
那时的历史课不用考试,历史老师和语文老师是同一个人,当然,也是班主任。
在栅栏之内,有三间房子,分别是三个年级。在死板教条的嘟囔声和课后偶尔的玩乐之中,我正式开始了中学生活。
那时同桌的男孩子是从大城市里转来的,住在我家房后的二层房子里,气质文弱,衣着也干净,白净也招人喜欢。
他的名字,叫做顾南。
那时村子里大多都是张姓,男娃从“益”字辈,就像我弟弟叫做益生,表弟叫做益华一样。我几乎没见过其他姓氏的同龄人,也没听说过“顾”这个姓氏。
我个子矮,模样不算出挑,但五官倒是端正,脸蛋也白净,和那些冬天用套袖抹鼻涕夏天用铅笔抓虱子的姑娘也算是有点区别。
所以顾南跟我说,他刚来农村,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顾南的铅笔和我的铅笔有很大区别。他的铅笔总是削的恰到好处,笔尖很锐,写起来也好看。而我的铅笔总是凹凹凸凸,写出来都是一片模糊,有时候手抹过去,就能沾上一手的铅。
“张月梅,你怎么这么笨啊。”
顾南说我。
“张月梅,你的铅笔被狗啃过吗?”
顾南又说我。
慢慢熟络以后,顾南就负责帮我削铅笔。他说,削铅笔就像削苹果,只不过刀子大小不同。
有人问过我,顾南是个怎样的人,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从外表来看,与我们这些人确实不同,骨子里有种高傲,但是性子却比较平易近人,和普通男孩子差不多。
我问过他,不会嫌弃农村的环境比不上大城市吗。
他说,他喜欢山南水北,喜欢流水人家。
这是我和顾南第一次相识,在厚重乡村里泥土味道之中,揉杂了诡谲的气息,使那些不可能的东西,那些陈旧杂乱的东西,都通通从土地里生长,生长成一开始我们所期待的模样。
-4-
北方的十月份,刚好是夏秋两季换季的时候,算不上热,也不能说冷。于是我们便没了理由去公共澡堂,也没了理由用糖精和水放到冰柜里冻成冰棒。
那时家里没有电视,闲的时候,也不过上树下河,脾性好的姑娘也就跳跳皮筋,男娃也不过摸些河蚌打打扑克。
但顾南的娱乐方式,和我们的不一样。那时,爷爷会下象棋,但从不教给我,后来有一次和顾南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经常下象棋,也很喜欢象棋。
“马走日,象走田,兵卒不退,将帅不出格。”
顾南在草稿纸上画出几个方格,用铅笔勾出楚河汉界,他说,中学的科目简单,以后上课的时候,也可以教给我。
于是在没有风扇的简陋教室里,我们把金庸的小说藏进桌膛,从家里的墙上撕下来带着港星的八九月份的旧挂历,在背面用铅笔木尺一笔一划做出个棋盘来。
“顾南,你会这么多东西啊?”我问他。
“还好吧,以前在市中心的时候,也捞不着玩这些。”
我问他说,你们城里人,都会这么多东西吗。
他说,虽然会的不少,但是不自由。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该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和区别,也应该知道,丑小鸭之所以会变成白天鹅,是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天鹅的孩子,而灰姑娘之所以会嫁给王子,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本就是高官。
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懂了。
-5-
入冬时候,教室里有了火炉。
顾南跟我说,化雪要比下雪冷,因为雪花会融化,会在空中沉浮上升,把冷气全部裹在人的身体上,所以等到化雪的时候,就不要在室外待着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顾南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好像只和我说话,对别人也只是冷淡,可能是因为我是他同桌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我和他一样都属于较为内向的那一类。
就如同在寒冷的冬夜里,两个无依无靠并且衣着稀少的旅人,互相拥抱取暖,直至成为整体。
那时很小,心智算不上成熟,总是把精子和镜子搞混,总是把睾丸念成狗丸。后来有了初潮,也知道了孩子不是捡来的。胸前逐渐酸胀的感觉和日益成长的躯体也告诉我,年岁到了,寒假过后的春季,也该万物复苏了。
那年是一九八九年,顾南对我说,要不我们一直在一起吧,不分开的那种。
我说好。
要一直一直不分开。
后来升了年级,我数学一直不好,便带着数学课本和演草纸,偷偷把顾南约出来让他给我讲那些正比例反比例的函数,还有所谓的数据离散。
那年我吃到了桑葚,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水果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个好东西,虽然会搞得满手都是。
那是顾南带给我的。
那年我吃到了山东摔面,是顾南的奶奶连早做的。吃惯了饼子馒头的我,第一次吃到这种摔面。
那时我就明白了,顾南这个名字,该是很重要的了。
顾南,顾南,我反复念着,却不曾明白这两个字冥冥之中所暗示的东西。
-6-
和那些早恋很快分手的情侣不同,我和顾南的恋情一直维持到中考前。
中考前一个周的晚上,我和顾南跑到房后的猪圈旁边坐着。
我问顾南,他这个姓氏,是哪个地方的。
他说,他老家其实在南方,因为奶奶年纪大了,才搬过来陪她几年。
我跟他说,这个姓氏,一定能起出很好听的名字。
“你觉得,如果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他突然问我,我一下子脸红起来。
我没回答,反问他觉得什么好。
他说,最好起一个男女都适合的名字。
“顾张含怎么样?你的姓加上我的姓,然后再加一个包含的含。”
他说,好,以后生了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那座记忆里的建筑逐渐垒成高楼,在一块块砖头的缝隙里有着水泥的痕迹。我试着去看那是不是石头的伪装,但后来我发现,我虽能看见,但确确实实没办法触碰到。甚至如同风沙,一触即化。
中考考完以后,顾南去了济南读高中,我因为家里没钱,只能读中专。为了离顾南近一点,我一个人带着行李去了泉城。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们逐渐开始长大,从一开始捡支铅笔都要谦让的彬彬有礼,变成了现在风里来雨里去都要一起的两个人。
我跟顾南说,以后大哥大联系啊。
他说,有空就来找我。
于是在陌生的城市里面,通过尚不成熟的网线电线,我和顾南艰难却也幸福地维持着这段感情。
偶尔有过争吵和夜里的痛哭,但最后总会和这段感情握手言和。
-7-
那段时间里顾南一直保持优秀的成绩,尤其是数学这些理科的东西学的很好。我正好相反,对数学几乎一窍不通。
每次我们见面,不是那种牵牵手拥个抱,而是找个桌子椅子拿起数学课本就一顿疯狂做题。
“你想考大学吗?”顾南问我。
“以后攒钱,自己考吧。”我说。
他说,那我等你。
我说好。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感情非常坚固,从13岁到19岁,一共六年。
但可能,我以为的,终究只是我以为的。
顾南高中毕业之后,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了他的母亲。那年是1996,我没学历,没姿色,家境也不富裕。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我们两个是真心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但是现实就是这样,城市里的富贵人家,没办法和一个农村的姑娘结婚生子。
顾南说,他想办法。
我仍然说好。
顾南说,他会努力。
我还是说好。
直到顾南跟我说,他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个学校校长的女儿,这件事,应该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问他,还记得1988吗。
他说,记得,一直记得。
我问他会忘吗。
他说他都会记得。
于是那之后我和顾南一拍两散再没回头,到结尾却变成了一个爱情故事。
以后的数学,我都是一个人学。
-8-
二零零三年,我自学数学。
倚在6号车的车窗上,路途不算颠簸,女人的香水味和男人的烟味混杂在一起,因为急刹车而猛然抓住把手的售票员的劣质丝袜被撕裂,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跟人通着电话,表情狼狈。从城郊小区到西关书店的路程算远,不过只收七块,6号车上各人有各人的苦痛,悲欢也尽不相通。
那年我二十八,自己考上了大学。
在南方的一所二本学校,我坐着火车到了学校报道。
下车的时候,我背着背包,头发稍微烫过,带些卷,衣服是新的,涂了口红。
我尽可能使自己融入在这不熟悉的环境之中,心里那座不可触及的建筑物也渐渐被拆除。
后来大约过了几个月,我在校门口遇到了一个吃着棒棒糖的男孩子,大约五岁左右,模样可爱。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回家呀?
他吧唧一下嘴,含糊吐出“顾张含”三个字。
我有些失神,他又跟我说,张开的张,包含的含。
“姐姐我走啦,要去找妈妈啦。”
我摸摸他的头,笑了笑说,去吧。
我看着那个孩子欢快地跑远,左手的塑料袋里还装着一盒紫色的桑葚。
我目送那个背影越来越小,看了看手上的数学资料,走进了学校里。
好像,也想去买点桑葚吃了,顺便去那家面馆,点一碗摔面吧。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