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此生
作者： 一别都门
小时候的天仿佛总是蓝的。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雨水也总是充沛的，一年四季都在下雨，怎么也不够。
家住村庄。青砖绿瓦。村庄碧绿。
春节未过，可在树上点缀彩灯，仿若一夜春风来。堂屋门前高挂灯笼，彻夜不息。阖家在一起吃团圆饭，香烟熏了整个世界。常常是，嘴里塞了大块大块的肉，还要一边同哥哥姊姊们抢着盘子里的。含糊不清地说：“那是我的！那是我的！”吃过饭，小手小脸皆香香白净。火炉烧得很旺，柴火劈啪作响，像是放炮竹，好兆头。大人们打麻将嗑瓜子，小孩子们耳鬓厮磨，直到沉沉入睡。
半夜被鞭炮声叫醒，才道是新的一年来了。爬起来看天，星星格外亮。天越冷，星星就越亮，像是大颗大颗的钻石。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颗星星。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冰冷的星球上，容不下小孩子天真的幻想。
大清早，空气是冷的。自然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但大年初一是孩子们的节日。跟着大人们走街串巷地拜年，会收获满满的核桃与糖果。有新意的人家还会准备果冻，若有幸得着了，那便是整个春天的快乐了。从村头回家，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混着饺子汤喝下，有餍足感。大人们常说知足常乐，我是快乐的。
年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穿新衣，放炮仗。在挂满彩旗的街道上玩捉迷藏，或者是大炮轰，欢声笑语。当时无知无觉，如今回想起，却格外感动。
上元节。吃汤圆。晚饭后村子里有烟花会。烟花是照亮世界的魔法，彩色的魔法。绚烂的烟花盛开在深沉的夜幕中，至黎明方才罢休，迷迷糊糊回家。出了上元节，年就过完了。年过了，就要上学了。
春至。流水叮咚。燕子来时，腊梅沁人香，迎春开了满院。父亲说杨树是有气节的树。一年四季皆是挺拔，春来时绿芽儿喜人，暮春时节传播种子，杨絮可保暖，木材坚实，为有用之物，故而许了我小名，为杨树。去年种下的麦子又充满活力。韩退之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看田地里的麦苗，果然如此。只道艺术来源于生活。
厚衣衫逐渐褪去，浑身都轻了起来。下学之后，夕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在大街上疯跑，笑声传到田间地头。如果有凉风，可以放风筝。挖野菜，骄傲地等着母亲回家炒来吃。
寒食节与清明节相近。寒食节是“有家归不得”，一方断魂；清明节惦念亲人，也是一方魂断处。但与小孩子没有瓜葛。小孩子的悲喜是与世界无关的，因此他们常常是快乐的。
日出与日落，映衬农民滴滴汗水。原来不知不觉，麦子要熟了。今年是否是丰收年？爷爷说是。桃花也开了。热热闹闹好似云霞。我最喜欢桃花。
端午节，姨妈包了粽子，在小火炉上烤了馒头邀请我们过去吃。我与表哥好耍头，表哥朋友多，叫过来，围在一处打扑克。
父亲说，我家的杏子，是麦黄杏。等麦子黄了，杏子也就熟了。我便每日在杏树下等着，并非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而是长了一颗吃心。自家结的杏子，杏肉绵软甜腻，凑近细闻，有香气。将杏核晒干，一颗一颗砸开来，加盐腌，放香菜，又是一道佳肴。等麦子丰收了，在大街上晾晒，赤脚踩上去，感受阳光与丰收的喜悦感。而后见父亲种玉米，种花生。等国庆的时候，就又要忙碌一阵子了。
是夏天的缘故？玉米在田地里疯长，蓦然便和人一样高。傍晚时分，观晚霞夕照，千灯万影，琉璃照眼，玉米叶子上闪着白天最后的光。夜晚了，将白日里的胡思乱想藏在星星上，等你睡着了，星星会把你的梦还给你。
在暑假的尾巴上，玉米熟了，花生也熟了。还没有到大面积收割的时候，嘴馋的就掰玉米，挖花生吃。新鲜的玉米软糯香甜，金黄可口，一口下去最是解乏，也是一天之中的幸福。新鲜出土的花生，水分多，带有土地的芳香气息。花生隔三四天吃最好，那个时候水分含量刚刚合适，最甜最香。花生还可炸作零食，花生粒裹面下油锅，捞起来吃，一口一个脆脆的，教人没了烦恼；若用水来煮，加茴香，葱，姜，晚饭时端上饭桌，也是一道美味的小菜。知了的叫声渐渐没有了力气，夜晚的露水已显凉意，清早起床要披上外衣才舒坦，原来秋天来了。我小心翼翼摘下花瓣上的露珠，想要品尝秋天的味道。秋天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把日子熬成小算盘，吧嗒吧嗒，等到月亮变成了稠黄，就相见了呀。桂花香气若有若无，有人间烟火气味。去年埋在树下的桂花酒火候刚好。在庭院支起小桌子，不必点灯，月亮的清辉足以照亮彼此的脸庞，说说笑笑，喝酒赏月，是人间极乐。苏东坡却不能和自己的弟弟相见，真是遗憾。还是如今好。
下一个期待的日子，就是国庆。国庆七天长假，玉米大丰收。枣子熟得透透的。也是大丰收。灵枣好吃，圆圆甜甜，长枣口感略略缺乏。不过祖母能让长枣变身成为花馍，也弥补了长枣的缺点。花馍刚蒸出来的最好吃，抢来的更好吃。
父亲说，北方的秋天是短暂的。是呀。你看，没有几天，早晚的露水皆变成寒霜了。清晨帘幕卷微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马上要冬天了，游子是何心情呢。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满径落叶，一抬头，树枝竟光了。也不知是如何，只是捡起一片叶子，在手掌中摩挲良久。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转眼，叶子丢了，没学着林黛玉葬花，倒是又满大街疯跑了。
直至某天。你推开门，惊觉世界是一片白茫茫，地上小猫的梅花脚印格外清晰，蔓延到不知名的远处。树枝上颤颤巍巍的雪落了。穿上厚厚实实的棉袄，琢磨着，冬天到了。夜大雪，应眠觉。万物朦胧。不知春。
冬天下了几场大雪，老人说是好兆头，将土地里藏起来的害虫悉数冻死。我们也说是好兆头，可以在雪地里疯玩好几天。约上邻居一起打雪仗，男孩子欺负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好在女孩子大度，从不计较。只是将一颗硕大的雪球塞进他们的衣领，而后拔腿便跑。
腊月里，吃八宝粥、祭灶糖，贴春联，挂彩灯。又是热热闹闹的年。一年复一年。永远是这么平安喜乐。
村庄里的时光似乎是飞快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小的时候家乡还没有网络，电脑是不常见的。几年之后家家户户都有电脑，新进门的娘子们常聚在一起看时尚杂志，在网上选购衣物。从前古朴低矮的屋檐也渐渐消失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皆变成了小洋楼，小别墅，只有独居的老人还在烧柴火做饭，阳光照在他们的屋檐上，有种岁月静好的味道。但不变的是，过年时的走街串巷，嘘寒问暖，大街上小孩子的笑声也从未停止过。儿时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的人，自别后，也成陌路。但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偶然见到，竟湿了眼眶。轻声问道，你好吗？
是的，我很好。
北师大南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