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鬼 转折于荒谬之间 (五)
张宝发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在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充值了自己的公交卡。乘上车的时候,他越发觉得离那曾经失意的公园远去了,好像每一张温和的笑脸都变得模糊,每一个纯真的孩童也在离去。不知怎的,宝发反倒有些沉郁。不过,当汽车拐过一个路口,把朝晨那一道阳光让进车身来得时候,他又如同刚出生的婴孩儿那样,缓缓的打开了心和笑容。
他提着皮包的手变得有力,走起路来犹如清风。宝发乘上电梯,里面挤满了人。他站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一个乘客。
一位面相清秀的年轻小伙儿正在摆弄手中的全新型号智能手机;一位漂亮姑娘在低头通话,跟亲密的朋友讲述着什么。还有几个老人家,头上满是白发,手上提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兜子,男性老人头上戴着鸭舌帽,几个人围住一位比他们年轻不到哪儿去老妹妹,问长问短的。
别看,这里面,真正的金主,却是这些没有一台智能手机的老年人。老张仰起头看看这总是关着自己白日梦的空虚铁壳子,心想:“哦,原来哪里都有干这种营生的人呐。”他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望着老人们的背影,暗暗叹气。
门开了,这些老人相继走出去,他们脚步匆忙,紧紧相随,就好像跟在妈妈后面的小雏鸭。“嘿!这世道,谁有智商谁是爹。”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如此嘲讽了一句,而后紧跟着几个稀松的笑声,电梯里面便又恢复了寂静。
张宝发一直都左顾右盼的,他希望从这些穿着时髦的女孩子之中,找到他认识的那一位。只不过所有人都低着头,老张只能像个踩点儿的贼那样偷偷摸摸的观察。眼看着自己要停下来的楼层快到了,张宝发还是没有找到,不免有些焦躁。
他向前挪步,正好踢到了前面的人。老张赶快致歉,却发现那人竟然是面试自己的小刘。老张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好点头微笑;倒是小刘,她一见张宝发,突然发笑:“呦,你来啦。咱们一块儿吧。”
两个人走出电梯,前往公司需要从右手边走过一个长廊;张宝发走在小刘身后,突然那姑娘好像疯病发作了,对着张宝发说道:“猴子!”
张宝发条件反射似的开始抓耳挠腮:“叽叽叽叽!”
小刘把宝发领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她本想把实际的情况告诉宝发,但是看到那把人逗得肚子疼的模仿之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告诉他,这里是总经理办公室,接下来的任务,将由栗总向宝发分配。
目送着小刘回到了人事部的办公室,张宝发才礼貌的敲了敲门。他有些紧张,若是不能给总经理留下好的印象,自己的饭碗可就端不平了。听到里面回应,宝发轻轻推开门,踱步走进去。
“栗总,您好。我是张宝发。”老张先打了个招呼。
总经理坐在椅子上,向后仰着头,面前的男人是他非常头疼的难题,要知道就在刚才,董事长的千金已经走马上任了市场部经理。现在张宝发来了,他在面试那天就已经知道自己应聘的什么职位,该怎么告诉他这一变化?
栗总一直在思考,而张宝发也不敢喘个大气儿,他连咳嗽都要极力压制,以免被总经理误会成自己在催他。过了一会儿,栗总两手放在办公桌上,让张宝发坐在对面。
“小伙子,你知道自己应聘的职位是吧?”栗总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宝发的简历。
张宝发快速点头:“是市场部经理一职。”
栗总面露难色,他心里抱怨着小刘的杰作,又感觉难以启齿。终于他还是说出来:“是这样的,其实关于这个事儿,出了点儿状况。”
只见张宝发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突然拉了下来,就好像川剧变脸那样,充满了惊奇和艺术性。只可惜栗总没看见,他说完之后马上就低下头把视线集中在张宝发的简历上,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其实,我们领导层和原来的市场部经理有些误会,就在通知你面试成功那天,我们才知道是误会了人家吴经理,现在……现在解开了这个误会,就得让人家官复原职;可是经理的职位不像普通职员,只能留一个,你看看……”栗总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编出来这个理由的,他可是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成功。
这时候他已经把眼睛抬起来了,心里想着:“管他呢!爱干不干,就这么着了!”
栗总的想法激发了他的男性本能,他觉得自己就应该霸气一些;虽然错误的确在我,但是我就不承认,还能怎么样?你扣不了我工资,我却能让你走人。
张宝发没有时间发愣了,他急切的说道:“那关系,栗总,我做副经理也行呀?再不行,可以是市场部职员,是要扫楼还是陪酒应酬,我都在行的。”
他没有时间与眼前的男人争辩什么道理了,这世道被欺负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个忍辱负重的,只要还有希望,哪怕活的像个小丑;倒不如说,从面试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定位。
“小张啊,咱们这间公司比不了你原来工作的地方,经理还能有个正副;市场部的职员也是有计划的,多出一个人,我们的账就得重算一遍;很难办呐。”
张宝发有些愤怒了,他强忍着追问:“那没有别的工作岗位了吗?栗总,您总不能让我这……”
“有是有,就是这工作并不适合你这样的人才呀。”栗总经理好像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似的,老张刚说完,他就接了话茬。
张宝发好像抓住了湍急河流中出现的救命稻草,询问道:“什么活儿?是整理文件,还是跑腿儿,也行!”
“你也知道,这层楼咱们公司全都租下来了,所以楼层的清洁需要时刻注意,我们董事长对于这事很上心的,希望有专职的人员来做;但是他说的要求别人也听不明白,所以一直空着这么个岗位。不如你先干着,一旦市场部空出来位子,再把你编进去,到时候直接做副经理,怎么样?”
张宝发咬着牙点了点头,不时间看一看办公室的天花板,而后又觉得房顶说的很对似的再次狠命的点点头。
老张上班了,本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还有一套新制服,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的。头戴鸭舌帽儿,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是鲜艳的嫩绿色。
“谁这么有才?”张宝发一手拿着墩布,另一手拿着水桶,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反复观察自己的新形象,他觉得自打那天面试以来,自身的定位好像出现了什么偏差。
“也罢,都混成这模样了,以后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他心里面暗暗寻思。听到有冲水的声音,张宝发愣了一下,匆忙的跑出去。
按照总经理的说法,他需要把整层楼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金属制品都擦得闪亮,还需要在单日子(农历)浇花,若是花死了,就找公司申请,再买新的。张宝发被这些奇怪的规则搞得莫名其妙,若不是一一记在本子上,恐怕他很难在一天之内做完分内的事情。
几天后,老张适应了不少,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大楼的情况,以董事长的房间为例,那里坐北朝南,大门安放在南边,用朱红色漆了一遍。把这个房间当做坐标,另外半层的办公环境则刚好相反,大门朝向北面。
东西两边是走廊,中间是电梯口。走廊有逃生通道、长椅和厕所——这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办公楼。
但是,董事长偏偏在东面种了不少草木,西面又摆着那个金蟾;南面还没有装修启用,北面董事长办公室总是空无一人,因此张宝发也无从得知。说到底,这就是以五行方位为基础做出来的摆设格局,张宝发不懂风水,但这些知识多少了解一点儿。
华夏文明博大精深,将天地元素分为五种,既金木水火土,又与方位对齐,北方水、南方火、西面金、东面木、中间土。宝发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位董事长严格按照基本规则调整了办公环境,别的就不太懂了。想来,本身有钱人也请得起这个大师,那个先生,自然也就不需要他过分操心。
张宝发来到金蟾面前,这会儿他已经换了一套装备:水桶里装着干净的清水,还有一瓶特殊的清洁剂,以及专用擦洗的布子。他一面调配清洗用水,一面对着金蟾说道:“老兄,你这浴液比我五天工资还贵,而且全身都是金灿灿的,我是真羡慕。我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换了不少行当,都没有什么成绩;但要说我不努力,那我可不同意。但我不论如何努力,最终却混的还不如一只蛤蟆。”
原本,这些话张宝发一向是心里面抱怨一下也就算了;但不知为何,他有意无意的向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张口,还在自己不易察觉的时候放高了音量。这个男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越发的不像个正常人了。
“张先生,张老师,真是对不起呀,一个月才开1800,却要伺候一个用着三百多清洗液的金蛤蟆,我对不住您呐。”说话声从张宝发的身后传来,他猛地回过头,竟是栗总;他正叉着腰,阴阳怪气儿的说话。
老张笑了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张笑脸究竟是谄媚的,还是轻蔑的。他觉得自己不会轻蔑的嘲笑总经理大人,一定是谄媚的笑容;因此,为了彰显自己的气节,证明自己的骨气,他也阴阳怪气的回击:“栗总,您可别这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不足就是大人物应有的素养,您老有这份心就足够了;我每天伺候这几位爷其实挺好。”
张宝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要是放在从前,断然是不敢的。栗总拿出了领导人应有的气势:“你说话可要注意,别弄得连这点儿钱都挣不上了!”
宝发连头都不抬:“董事长愿意花1800养活他的风水,肯定是不会罢手的。我不干了,你来?这份钱,你敢朝他要?我原来应该坐在那里,现在却蹲在这里,咱们俩应该是谁说话客气点儿?”
张宝发站起身来,拎着水桶,直视着栗总:“麻烦您挪一挪脚步,我要伺候的每一位大爷都比您珍贵。”
栗总怒不可遏,回到办公室里又是大声咒骂,又是砸东西,任谁都看得出来,张宝发今天算是到了头儿。
老张倒是不以为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强大,比起从前的他要强大十倍。他蹲下身子擦拭栏杆,发现小刘走了过来。
人事部的女职员将一瓶绿茶饮料递给宝发,问他:“你是不是疯了?他可敢现在就炒了你。”张宝发喝了一口水,右手的两根手指又不住的打架;老张苦笑了一下,回答说:“这人呐,真的挺有意思。你看不清一个人的时候,只会被他表面的东西左右判断;他地位高,你就点头哈腰,点烟倒水;他地位底,你就高人一等,充满了优越感。但是如果看清了一个人,往往又跟什么都没有关系了;只要搞清楚他的活法,就好像逮住了他的七寸,特带劲。不然,咱们俩打个赌,我就敢肯定,他绝不会炒了我,你信不信?”
小刘笑着喝下一口饮料,她看准了张宝发刚要喝水的时机,突然说了一句:“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