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出力新生大学故事征文|页小年|最好不相见
一段关系中,最牢不可摧的在场往往是缺席。
——宋阿曼
卫萍5岁的儿子趴在爸爸床前,小脑袋一蹭一蹭像只黑黑的小猴子,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抢爸爸手里的手机,一会儿又偷偷塞回来。
白色床单和被罩把小家伙的皮肤衬托的格外黝黑。
卫萍老公面容消瘦,几条不规则的皱纹像沟壑一样横跨在颧骨上面。他斜靠在床头,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不抬眼皮。虽是夏天,腰以下部分仍被雪白的被子遮挡。
卫萍老公看着窗边夕阳下正在聊天的卫萍和贾一凡的侧影,他感觉自己和贾一凡已经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了。
卫萍和贾一凡以前是同事,一起租房子。
可能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她在刚满三十岁时就急匆匆地把自己嫁给了小自己两岁,中等身材,家底殷实,把卫萍当偶像的小男人。
他对卫萍百依百顺,不买房子也是因为卫萍迟迟没有选中合适的位置。
于是婚后也只好听卫萍的,继续和贾一凡合租在一起。
贾一凡从来不收他们房租。
他老婆、女儿都远在农村老家。
贾一凡老婆是个见过世面又小肚鸡肠的守财奴,当年在东莞工厂做采购时,存下一笔钱。后来多次要求带着孩子跟着贾一凡同住,却一直被拒绝。
据说她的存款多的惊人,却一分也不拿出来补贴家用,全都买了银行理财和各种投资。
每次见到贾一凡总是老一套地哭穷,说话内容三句不离贾一凡肯定有小三,天天问贾一凡她老了吗,还时不时在卫萍面骂贾一凡不是人,每次都不让她戴套,害得她每年夏天都要吃好多避孕药。
卫萍老公经常问卫萍:“他们两人好像感情早就破裂,可为什么还不离婚?”
贾一凡爱打牌,有时输的精光,连老婆和女儿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每次都是卫萍老公慷慨解囊。
贾一凡诚心戒赌,又怕管不住自己,主动拿出五万块钱积蓄交给卫萍老公,让他帮自己代炒股票,赚了一起分钱,赔了算他自己的。
之后贾一凡调离,卫萍夫妻没有继续租住原来的房子,他们鲜少联系,贾一凡多次想开口要回那儿戏般的五万元钱,可又总是开不了口。
得知卫萍老公得了骨癌去北京治病的消息,又听说在北京花了30多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那五万块钱估计是打水漂了。
贾一凡轻轻地走到床边,掀开白色被子,露出一截晾衣杆一般的双腿,他慢慢移动目光向上看,在腰的下半部分,是一块裸露的塑料材质的半个骨盆……
病房里没人说话,贾一凡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动着什么。他轻轻拍了拍卫萍老公的背,看到了他手机屏幕上的股票行情图。
他想问一句,最近行情可好,可终于忍住没有说。卫萍老公稍稍动一动上半身,表示再见,脸上表情麻木而平静。
卫萍还是那么开朗,即使人生已经跌到了爬满毒蛇的枯井里,即使每天深夜把被子哭湿,也绝对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软弱。
夕阳把贾一凡和卫萍的影子拉的悠长而倾斜,它们靠的很近,又离得很远。
卫萍的卷发干枯倔强,充满活力地跳动着,高跟鞋也铿锵有力地在地面上滑动。
贾一凡认出卫萍身上的连衣裙还是好几年前买的,知道他过得一定很苦。
“去北京手术后他看见自己骨盆没了一半,自杀的念头动过好几次,现在活着就像一具尸体,被治疗折磨的疼都叫不出来,病情刚稳定,谁知忽然就不行了,又去了次北京,医生说已经开始转移了……”
“手术费花了接近30万,我每天像个彪子一样跑进跑出,低三下四地讨好每一个能对治病有帮助的人,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不行我就把车卖了……”
卫萍像是自言自语,贾一凡直到离开医院好几百米也说想说的话。这真不是个要钱的时候,虽然自己手头很紧,虽然和卫萍早已不是从前的关系。
告别就是,先离开的人,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长。
贾一凡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卫萍一抽一抽走远的背影,他伸开了双臂,却留不住卫萍急匆匆地脚步。他知道,这时候的拥抱,远比不上一张银行卡来的实惠。
图片来自网络卫萍兼职干起了保险,全因为我介绍。
那时她刚找到一份新工作,每天早上上班前,先开车把老公送到医院作化疗,然后再开一小时的车到市区上班。
离家远、事太多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工资太低。
我把这事告诉了闺蜜,她干保险销售很多年,已经是经理级别。
她什么都好,爽快大方,乐于助人。就是逢人就卖保险和拉人干保险的死性不改。在不断央求我之后,我答应让她见见卫萍。当天下午,卫萍就决定跟着她干保险了。
她开始拼命地拜访客户,熟人、同学、邻居、亲戚,甚至连我和贾一凡这样的前同事也都列入了她的拜访名单。
“我需要很多钱来救我的老公,更需要赚了钱给每个家人都买份保险。”
她对我说这些时,我正在她的保险公司,刚听她讲完一份寿险规划书。
她惊讶地指着楼下喷水池折射出的一道微弱地、颜色暗淡地彩虹,对我说:“看,彩虹是好兆头”。
她在每一次拜访客户时,都会拿自己老公的亲身经历做反面教材:“没有工作又没有任何保障,治疗花费的50万元全部自费,家里债台高筑,过了今天没有明天。我卖给你的不止是一份保险,而是一份出意外后的保障,是能让你在危机到来时有尊严活着的唯一出路……”
即使话术背的再流利,我还是拒绝了她。因为我的保险已经在闺蜜那里买了很多份,并且,我和她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前同事和比较熟悉的范围里。
贾一凡看着对面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卫萍,减掉了卷发,一边头发干练清爽地别在耳后,领子露出一块雪白夸张的蕾丝花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保险条款。
“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这份保险最适合你这种成功人士了!”
卫萍恭维的笑着,把手里的笔推到贾一凡面前,对他使了个温暖又暧昧的眼色,又凑近他轻轻说了一遍:“签吧!”
笔被半推半就地握在贾一凡手上。
卫萍的这种表情他以前见过,但那是在他拥有的美好的记忆中才有的画面。
他缓缓起身,在落地玻璃窗边停下,楼下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此刻马上正要万家灯火,心中顿时泛起一片柔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买,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卫萍一把拉住贾一凡跟进了电梯,祈求般的说:“连你都不帮我,谁还能帮我?”
“那五万块钱你不用还了,就算我买了你的保险!”
卫萍每天奔波的战场又多了个保险公司,主业自然无暇顾及。她的老板原先对她非常赏识,看到她近期的表现似乎也猜出了原因,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让她专心工作,否则就走人。
卫萍在电话里对我的闺蜜说:“卖保险是个好工作,可短时间内很难赚到稳定的钱,我还是暂时放放,把主业干好,起码可以保证我丈夫的治疗……”
闺蜜使劲在电话那边摇头,说着嘘寒问暖地话,不甘心地挂了电话。
卫萍很久没来保险公司出勤了,如果连续两个月人员活跃率不够,闺蜜就得从经理的位置上降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闺蜜像只困兽,在副总办公室来回踱步,她努力向副总讲述卫萍特殊的家庭背景,以求得谅解,不考核她的出勤率,不要被除名。
副总被闺蜜的三寸不烂之舌感动了,破格为卫萍开了先例,不考核出勤,不用来公司,只要上单子,就可以拿佣金。
可卫萍还是无动于衷,她也很想有保单,认识的人都拜访了一圈,没几个能签单的。
她再次打了退堂鼓,感谢了闺蜜的好意,正式提出辞职。闺蜜死活不肯签字,两人关系一时陷入僵局,让我这个“介绍人”很是为难。
闺蜜偷偷对我说,“卫萍没良心,她好不容易向副总求完了情,她却不干了。”
卫萍悄悄对我说,“你的闺蜜心机太重,怕我不干了影响了她的考核,口口声声说帮我,还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
图片来自网络卫萍最近接到了许多人的捐款,在微信上很多陌生人主动加她,介绍自己是某某的朋友,看了朋友圈里她老公的事情,来给她捐款。
50元、100元、1000元,多多少少的钱就这样一笔一笔汇入了卫萍的手机里。她认真询问了每一笔捐款人的姓名,记录了金额。
其中有两个陌生人,就是不告诉名字,她也记了下来。
卫萍老公病情加重,以前是每天在医院作化疗就回家,现在直接住院治疗。
他们在病房里先后接受了两笔单位捐款。
一笔来自保险公司我闺蜜组织的。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和闺蜜包里踹了2万多元参差不齐的现金,一同到场的还有保险公司副总。这里面也包含了我的1000元捐款,在这之前我也给过400元钱。
副总亲手把沉重的2万元钱交给了卫萍,又亲切地握着卫萍老公的双手,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把病房气氛活跃的很高涨。
卫萍老公还是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床头,礼貌地动一动身子,多大的场面也不能让他站起来。
闺蜜心神不宁,企图从卫萍及家人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卑微的谢意,但好像不太明显。
她在心里想:你接受了这次捐款,总该回到保险公司上班了吧!不然也太对不起我啦。
另外一笔捐款是卫萍的主业公司,钱没有保险公司凑得那么多,五六千元的样子,卫萍也是大方、平静地欣然收下。
得知卫萍老公去世的消息,我平静之中还是带有一丝震惊,不是人去的太快,是人下葬了之后我才听别人说起。
我连忙问闺蜜是否得到了通知,她也异常平静地说,早死早解脱。
卫萍在那次医院捐款之后,就从保险公司辞职。闺蜜为这事跟她怄气,怎么也想不通她拿了捐款,非但没有谢意,还就这样和自己像仇人一样不再来往!
闺蜜成了笑柄,自己手下的人,拿完别人的捐款就拍屁股辞职了!保险公司唯一组织过的一次捐款就是这样的结局!
卫萍开始和我频繁联系,她不久前把自己的主业工作也辞了。
我们认识多年,谈不上亲近,朋友里却也彼此是个依靠。
她很会察言观色,我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她都记在心中。我只说了一次今年该吃些澳洲的蔓越莓胶囊,她就拖人从澳洲带回给了我三盒,又见缝插针地送我许多实用的东西。
我仔细计算着她“白送”给我的东西,金额刚好在我捐给她钱的范围之内。
我同情她的遭遇,直到老公走了,也没住上他给买的新房子,还带着儿子和公婆同住。
也常劝她把钱用在正地方,别再大手大脚。因为我听说,卫萍最近和闺蜜保险公司的其他部门的一个女同事关系很要好,她两是同一期进入公司的新人,那人心机重且脸皮厚,明知道我是闺蜜的好朋友,却在我去公司找闺蜜时,找机会跟我套近乎,想卖给我保险。
不知卫萍为何和这个套近乎女士走的很近,她在老公去世后不久,和套近乎女士每人办了一张3000元的剪发卡,还从套近乎女士那里买了一份重大疾病保险。
卫萍仿佛轻松了许多,身上的包袱没那么沉重了,也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很想把闺蜜心里堵着一口气,每天期盼着她再回去保险公司上班的事告诉卫萍,想了很多次,还是没说。
我故意提醒卫萍:“朋友圈里和保险公司组织的捐款,你都记录了吗?等到有条件的时候,不用还钱,起码给人家送一箱你老家的翠梨,也能图个心安。”
卫萍拿出手机截图和本子记录说,“除了两笔陌生人加我微信我不知道是谁,别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扫了一眼那两个头像,原来是我两个远在外地的表妹,一人捐了100元。
卫萍说:“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是谁,但是我加了他们微信,以后一定会当面感谢的。”
我问贾一凡有没有去参加葬礼,他说一共只看了那一次。他还说,太难过了,实在不想再见。
我又问为啥不给卫萍捐钱?他听到捐钱二字时,有些激动地大声说:“我捐的还少吗?我整整捐了五万块啊”!
如果说闺蜜赌气的事情我可以忍住不说,但贾一凡悄无声息捐了五万块钱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卫萍。
“听别人说,贾一凡给你老公捐了五万块钱?”
“捐钱?我从来就没让他捐钱给我!”卫萍呼吸变得有些颤抖。
“他当年怕自己赌博总是存不下钱,主动拿了5万块钱给我老公让他帮忙炒股,这难道算捐钱给我吗?”
“然后现在这钱呢?”我急切地问,虽然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老公早就把这笔钱从股市里抽出来让我放着别动,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只是让我都拿去……!”
我不再继续问,我和贾一凡、卫萍曾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关于他们两人的流言蜚语,早已经听出了茧子。
我听人说贾一凡年轻时,头发浓密,身材挺拔,喜欢穿鹅黄色夹克棕色皮鞋,说话带着浓重的皖南口音,如果不说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是结了婚的人。
那时卫萍和贾一凡合租在一套小房子里,其他的真相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贾一凡老婆哭哭啼啼地和卫萍保持联络,疑神疑鬼地猜测贾一凡外面肯定有了小三,不然为什么很久都没给她和女儿生活费,还说一定要和他离婚不可。
他们要离婚的话,卫萍从前就听过,甚至还当真过。现在他老婆又这么说,让她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嫂子,可能贾哥没告诉过你,我欠他五万块钱,一直没还,我现在手头钱不多,但如果你相信我,我每个月还给你5000元,分10个月还清,行不行?”
贾一凡老婆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努力思考着贾一凡的这笔钱是什么时候借给的卫萍,猜测着其中的关系和玄机,久久没有说话。
“嫂子,喂、喂?嫂子?”卫萍在电话那头试探性地叫着他老婆。
“嫂子你别想多了,你忘了我和我老公跟贾哥一起租房子时,总是交不起房租,就一直欠着,这样几年算下来,估计五万都还不够呢。所以啊,这钱本来就是他的,你拿着就对了,最好不要告诉贾哥啊!”
一晃又是一年,卫萍又换了新工作,干得更加热火朝天,也兼职卖起了水果。我经常看到她朋友圈里水果九连拍的照片和带着手下员工周末加班的照片,却再也没见过她。
她拒绝了很多人的好意,不打算再嫁人。她时常会想,如果当初她不赌气般地嫁给老公,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闺蜜早已释然,好像从没认识过卫萍这么一个人,保险事业越做越大,还冲击了好几次公司出国大奖。
闺蜜还说,卫萍退掉了从套近乎女士那里买的保险。
贾一凡被降职,调回了当初的城市。
我总在心里胡乱猜想,一直得不到答案。
卫萍不见我,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还清了我给她的捐款后,就再也没有其他情义可言?
她不见闺蜜,是因为痛恨她的捐款行为动机不纯?还是没有攒够还清捐款者的钱而不好意思相见?
她不见贾一凡,也许是还清了他的“捐款”,不再相欠?还是,最好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