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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班的女孩,撬开了教务处的大门

2018-04-27  本文已影响193人  0bcd92bb2093

大家暗暗互相较劲,你做一道题,那我一定要比你多做一道才行,几乎每个人都买了课外习题,别人问起时,还会藏着掖着不想告诉对方。

《所罗门的伪证后篇:审判》剧照


1

我的家乡清城有3所高中,二中是重点高中,本科率最高。

二中的4个火箭班的学生都是千挑万选:先在进入学校的学生里,以中考成绩前300名为基础,划为6个重点班,其他10个普通班学生再划片招收;每学期期末考试后,滑出前300名的重点班学生被踢出,挤进前300名的普通班学生则拥有了进入重点班的机会;第一学年结束,文理分科,以文理分数重新排名,产生两文两理四个火箭班,两个理科火箭班每年“一本率”接近100%。

对于清城的家长来说,自己的孩子进入二中的火箭班,就意味着迈出了进入重点大学的第一步,是很长脸的事。

这种严苛的淘汰机制几近残忍,所有二中的学生,自入学起,便被推搡着向前走,巨大的压力犹如悬在头顶的重锤,松懈半分,就可能被击落。这是一场一个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每个班级内的竞争都如火如荼,课间休息时走廊空无一人,看不见的硝烟弥漫在学校每个角落。

我曾是二中重点班的一员,那三年的单调生活,就像一张素净的纸,没有写字,却满是格子:每天6点半天还未亮就起床,开始晨跑、早读,课程总是满满的,晚自习也丝毫不敢懈怠,吃饭要小跑着去,食堂座位不够,跑得慢的,只能在操场或走廊站着吃。

每天回到家都是晚上10点多,有时作业写不完,或者咬牙给自己加任务,入睡时间又拖到11点半,高三时睡眠时间则延迟到后半夜1点——我听说,有的同学可以熬到3、4点睡。

为了清净,高三班级被安排在教学楼顶层,每个班门前都贴着红色的横幅: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博,高三白活。”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横幅上还签着每个人的名字。

我高一那年,高考前一天,即将离校的师哥师姐们进行了一个壮观的告别仪式,书本、试卷的碎屑和纸飞机从5楼的走廊上被抛出,纷纷扬扬,渐渐覆盖楼前的操场,白花花的一片,嘈杂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在楼层间回荡嗡鸣,低楼层的学弟学妹们则都挤在楼道里看热闹。此时,4个火箭班却异常安静,他们正在打扫考场卫生,他们教室对应的楼前,也是干干净净。

我仍然记得,当时班主任刘军站在3楼的走廊上,指着5楼的火箭班对我们说:“看到了吗?那就是火箭班,终究是和别人不同。”

2

刘军在二中拥有很高声望,往届学生提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他的好不仅在于教学,更在于精神引领。开学第一天,他就站在讲台上对我们说:“你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在努力,最后只能落后于人。”

二中的生活极规律,少有活动,高三学生更是停止一切娱乐,枯燥久了,难免厌倦、懈怠,而刘军最擅长的,就是给学生输送鸡血。每周一开班会,其他老师都是讲讲注意事项,读读文件,刘军却会给我们放网上下载的励志纪录片,或将一些高考逆袭故事打印出来,发给全班阅读,再配合他之前所教学生的案例,每次都讲得慷慨激昂,镜片背后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

入学第一周,刘军就记住了全班人的名字。他善于观察,学生稍有失常,就会做一对一谈话,我刚入学时成绩很好,但在激烈的竞争里,倍感压力。刘军把我喊到办公室,先泡了一杯茶,聊了聊最近学习的知识,委婉地点出我的状态不好。

他那关切的眼神让我放下了戒备,我捧着热茶,将烦恼一倾而出。他侧着头耐心听着,不时点点头表示理解,听我讲完,又不紧不慢地教我规划时间、调整心情。末了,他沉吟片刻,轻轻对我说:“在我心里你是要登峰造极的学生。”然后,顺手塞给我一盒英语单词卡,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回到教室后,我忽然觉得轻松许多。那段时间,我走路时攥着英语卡,连梦里也在解题,疲惫时,看到刘军鼓励的目光,又满血复活。

当然,被如此点燃的,并不止我一个。有次学校征文比赛,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老师》,10篇优秀作品中,7篇都写的刘军,他在作文里被比作灯塔、加油站。晚饭休息时间,刘军在操场打篮球,女生们还会特意围过去看。白凝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经过篮球场时,总会故意大声喊“刘老师好!”,刘军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就更加挺胸抬头地走过去,那是一种与了不起的人物有关系的虚荣感。

3

刘军非常看重白凝——重点班的女生一般都是我这样清汤挂面的短发,穿着打扮随意,可白凝却鹤立鸡群。她相貌漂亮,长发的发尾微微烫过,束成高马尾,一张精致的鸭蛋脸,笑眼弯弯,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又很会打扮。校规有规定,周一至周五必须穿校服,白凝便将裤脚挽起,露出纤细的脚腕,以显示她的不同。等周日下午回校上晚自习,她就换上了自己的漂亮衣服。

我初中便和白凝相识,那时她还十分朴素,绑着长长的麻花辫,戴着简单的红色塑料发卡,穿着背带裤,特别爱笑。初中时她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再回到学校就像变了一个人,虽然也常笑,但更多的是沉默的微笑。我和白凝虽是好友,却感觉与她隔了一层纱,她把太多烦恼都埋在心里不肯说出口。

白凝刚进高中时,成绩十分优秀,第一次月考,就冲进班级前5名,但之后偏科严重,物理总是不及格,每周测验,她总是在当场宣读的“末位名单”里。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到白凝身上时,她总是埋头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我想说几句话劝劝她,白凝却摇摇头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大家讨论物理问题时,白凝也没法参与,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有的地方白凝听不懂,讲题的人就会一脸不耐烦,充满鄙视。“我以后一定要学文科。”有天晚饭之后,白凝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漫天的星空对我说。


高一第一学期结束,迎来了普通班和重点班的第一次调换。

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班里的最后5名学生背着书包离开教室时,班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坐在窗边,偶然与走出教室的人眼神相对,那个男孩面无表情,一脸淡漠,似乎想扯一扯嘴角,却又放弃了。我望着那些离开的背影,单薄而寂寞,沮丧与失败将他们裹挟而去。

有人战败离开,也有新的胜者背着书包走进教室,高兴地蹦蹦跳跳。新来的胜利者是三男两女,吴洁是其中的一个。她个子高挑,校服上用丙烯颜料画着大大的动漫人物,十分扎眼。她从容地走上讲台,自信地自我介绍,站在一旁的刘军赞许地点头。

新同学的加入带来了活力,有一阵子,班里甚至不像以前那样沉寂了。但很快,问题就来了,普通班的纪律不如重点班严格,作业也相对较少,刚转来的同学不适应,总是完不成作业,抄袭的风气渐渐起来了。由于淘汰机制,重点班的学生本来就对别人持有戒心,不愿意给别人讲题,更不愿意借作业给别人抄,常常发生冲突,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差点动起手来。

一次物理课的小组讨论,物理课代表作为小组长,看白凝一直一言不发,便主动让她发言。白凝讲不出来,小组长就不屑地哼了一声,无视白凝,继续让别人发言。没想到吴洁的脾气一下子被点燃了,下课后揪着小组长的领口把他摁在桌子上,逼他向白凝道歉,直到他连连求饶才放手。

“吴洁像什么样子,小太妹似的!”那件事以后,班里的大多数女生都对吴洁敬而远之,只有白凝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与白凝也远了。

4

第二学期即将结束,分班考试近在眼前。每个人都要选择文理方向,我毫不犹疑地填了理科,白凝却一直犹豫不决。

虽然二中的文科火箭班也算优秀,但比起理科还是相差很远。文科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未来就业方向也不如理科有优势,因此班主任大多会劝重点班的同学们选择理科。

白凝很想选文科,却遭遇刘军阻拦——就学校目前的状况而言,就算是文科前几名,也甚少考上211、985。那段时间,刘军常常把白凝喊到办公室,一对一地做工作,劝她放弃文科。白凝心情也很纠结,连饭也吃不下,我看到她在走廊里默默地流泪,而吴洁一直陪在她身边。

白凝甚至瞒着刘军,趁他不值班的日子偷偷请晚自习的假,翘课去参加艺术播音类的面试和培训,希望走播音的院校,尽可能利用自己的优势。

刘军知道了这件事情,只说了一个字:“蠢”。

他试图和白凝交谈,改变她的想法,却发现此时的白凝变得滴水不漏,完全将他拒之门外,也不愿说出自己的想法。刘军讲话,她便温和地听着,之后仍然我行我素。至此,刘军也对白凝很失望,不再管她。


然而,白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顶住家长的压力,在意向表上填了理科。

选完科以后一个月便是考试,班里的人都开始了紧张的准备。那一个月,同学们一个比一个到得早,有的甚至6点钟就到了教室开始自习,10点钟下了晚自习也不走,一直等到保安催才收拾东西。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着,你做一道题,那我一定要比你多做一道才行,暗暗互相较劲。几乎每个人都买了课外习题,别人问起时,还会藏着掖着不想告诉对方,给同学讲题也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毕竟,现在人人都是竞争对手,别人多考1分,可能就会把你踩在脚下。

分班前还有两次模拟考试,理科是语数外理化生,以往的成绩排名全部作废。

第一次模拟考试,年级文理科排名分别出现了巨大的波动。白凝的文科成绩稳居年级前20,理科成绩却掉出了200名开外。

按照这种排名,白凝根本不可能进入火箭班。白凝慌了,除吴洁外,她拒绝和任何人说话,从早到晚,总在自己的座位上写写画画,或是趴在桌子上,沉默地看着窗外。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次模拟考试,白凝的成绩一飞冲天,理科成绩也直接冲进了前10名,而吴洁的排名也从垫底变成了40左右。她俩一下子成了老师们表扬的对象。而白凝也又开始展露笑颜,仿佛大病初愈的病人,重新焕发了一丝活力。

班里却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白凝和吴洁用手机作弊了,才能在模拟考中取得好成绩。刘军本就对俩人的成绩将信将疑,流言传进了他耳朵里,他冷哼了一声,告诉围在旁边的班委们:“我一定会查清她们俩有什么猫腻。”

白凝和吴洁虽然对传言毫不理会,但她们平时的表现也显出怪异:吴洁在普通班的朋友常来我们班喊她们出去,然后一起在空空的走廊里嘀嘀咕咕地商议事情,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没人愿意招惹吴洁,也都避而远之。

5

分班考试是在最热的几天,一连两周滴雨未下,太阳灼热地炙烤着大地,人像被闷进了蒸笼,喘不上气,推开教室的窗子,便有一股股干燥的热气涌进来。

进行到第二日,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已显出难忍的躁动,奇怪的是,考场并没有老师执勤巡视,教室里总有低低说话的嗡嗡声。

时针就要指向6点钟,马上就到开饭时间,我正从笔袋里拿出卡准备蹿出去,刘军忽然一脸严肃迈步走进了班里。他直直走到白凝面前敲了敲她桌子,又招招手示意吴洁跟他一起走。白凝正翻着化学书,抬起头和刘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合上课本,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作弊被抓了吧?”同桌向我一挑眉,幸灾乐祸地说,“活该,让她们再得意忘形。”

下课铃响起,班里的人一窝蜂涌向食堂,而我走下楼梯时路过年级办公室,看到了围着白凝和吴洁的校长和主任,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买完饭回来,班里的人一个个神神秘秘挤在一起议论着些什么。同桌见我回来了,把我扯到座位上,眼里闪着惊奇的光:“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白凝和吴洁把教务处门撬了,把卷子和答案都偷走了,还拿去复印了很多份,发给了好多人,普通班的被牵连出一大串,成大案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突然明白了之前白凝和吴洁之前神神秘秘的,是在走廊里商议些什么了。


那天晚上,警笛声响彻校园,事件也震惊了整个清城。

这次分班考试是全市统考,由教育局统一出卷。盗窃案让教育局的领导震怒,紧急下达指令成立调查组,进驻二中调查,白凝和吴洁被连夜带走,连书包都没有背。

清城很小,这件事几乎是一夜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县里的贴吧、微信公众号、微博等各个平台被这件事刷屏,“二中重点班女生盗窃试卷”成了最火热的话题。

刘军紧急召集班委开会,他疲惫极了,几乎是瘫在椅子上向我们说明了这件事:他一直怀疑白凝和吴洁作弊,便在考场上对二人盯得异常仔细。他发现进场还没有20分钟,吴洁便答完了所有的生物题,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地转笔。刘军自己就是生物老师,对答案有几分印象,他走到吴洁身边扫了一眼,一看就发现吴洁的答案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在吴洁交卷后找出答案比对了一下,发现她的答案和标准答案一字不差,震惊之后又去查了白凝的试卷,发现白凝的试卷也是如此。刘军满腹狐疑,喊吴洁和白凝去办公室对质,套了几句话,她们就承认自己撬了教务处的门,偷了试卷。

“怎么撬的?”

“打电话给开锁公司说我是老师,钥匙忘在办公室了,让他帮忙撬开。”

“怎么进的学校?”

“我给保安递了一条烟。”白凝一脸淡然地说。

刘军立刻去查了监控录像,录像里只有白凝一人,她戴着黑色的帽子和口罩,不紧不慢地走进办公室翻找试题,然后连带着答案一样拿了一份。

“吴洁呢?”

“她在外面放风,防止其他人进来。”

6

这次试题和答案泄露十分严重,为白凝和吴洁出谋划策的普通班学生表面说着会保密,暗地里却将答案复印了十多份传了出去,这不仅容易暴露,还成了大型团伙作弊行动。

清城二中被迫退出了全市统考,改用自己的试卷重新考试,全年级的人被迫延迟2天放假,继续在炎热的夏日里做试卷。学生家长骂声连连,说吴洁和白凝是耗子屎,坏了一锅粥。这时候,所有二中的学生都只想赶快结束这次考试回家,没有人再在意最后的分班结果。

学校里对白凝和吴洁做出了处分决定,白凝开除学籍,吴洁由于没有在监控里露面,给了留校察看处分,其他从犯给予警告处分。

白凝的家人一声不吭地收走了她的所有东西。吴洁的家人却一哭二闹三上吊,请求学校不要给女儿处分,免得给她留下污点。吴洁的母亲甚至撬坏了学校天台的锁,爬上天台大喊大叫,还在学校门前拉起了横幅,跪地哭泣,请求学校放过女儿,一时间又上了清城新闻的头条。


学校最后召开了一次校内听证会,对这次盗窃案做了最后的决议。我是学生会代表,被学校喊去参加。我对白凝既埋怨又心疼,不想踏入那扇门,看到她最狼狈的样子,便进去签了到,又溜出来,只站在门口倚着墙听里面的声音。

刘军的声音传来,他大致是说,这件事是学生不对,但更多的责任是他管理不严,对学生关心不够,导致他们走上歧途,他愿意为学生负责,希望学校能再给学生一个机会,不要开除学籍。

隔着墙,我听见刘军仍然铿锵有力、却掩饰不住沉重的疲惫。经过这件事,他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头上也添了些许白发,不再像从前一样精神昂扬了。

而学校坚持维持原来的处分,不肯让步分毫,一定要将白凝赶出二中。

听证会在年级主任的最终“宣判”中结束了,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回过头,是白凝。

她穿着一件纯色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几天没打理过,和平常的模样不同,眼圈也黑黑的。

“你……”我一开口就忍不住染了哭腔,“你干嘛要做这种糊涂事啊,你是不是傻啊你!”

“对不起,”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选理的,可是我已经选了,我一定考不进火箭班,那样会被别人看不起,进不了火箭班我以后就更没希望了。我只能这样了,你知道吗?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我很后悔,但是我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一辈子都完了!完了!”

“你别这样。”我抱住她,“以后还有机会的,你一定要继续读书,总有路能走的。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除了这句徒劳的安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这件事终究会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再也无法洗去的污点。


暑假结束后,白凝离开了学校,听说她的父母想办法让她去了县城普通高中九中学文科。

在这个事件中,刘军承担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不再可能继续担任重点班的班主任,于是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支教项目,离开了清城。

刘军走之前,我同他见了最后一面。坐在灯火阑珊的操场上,刘军问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学校错了?还是我错了?最后竟然把学生教成了这样?”

我们在操场上相对无言,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垂着头离开了。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 | 桐木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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