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秦论》如坐过山车

西汉孝文年间,青年政论家贾谊作《过秦论》,纵论秦弊,以为当朝镜鉴。《过秦论》旧分上中下三篇,我在这篇文章里所要谈论的,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上篇。(按:下文凡有《过秦论》字样处,皆特指上篇而言。)
评论家们一谈到《过秦论》,多半要说贾谊是把政论当成赋体文章来写了。这话当然是没错的。但我在读《过秦论》时,却深深觉得贾谊像个小说家。以前有没有人说过贾谊有“前小说家”的面相,或者说过贾谊此文对后世的小说创作有何影响,我阅历有限,并不知道,也没去查,但我相信自己阅读时的感觉和判断。
贾谊赋体文章写得好,那是早有定论的,《鵩鸟赋》,《吊屈原赋》,放在当时,无疑都有一流的水准。因为他的这种个人才情,加上当时的文坛风气,贾谊把政论文写得像赋,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赋体文章最大的特点,按照刘勰的说法,叫作“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铺陈,排比,恣肆,夸张,是我们读赋体文章时最直接最强烈的印象。贾谊的《过秦论》是篇政论文,但是赋体文章的这些特点,它都有,而且很鲜明。
贾谊起笔先从秦孝公写起:“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有”字以下,一个意思,后面用了四句。后来写到秦始皇登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威震四海”,一个意思,前面用了四句。为什么一个意思要用上四个句子?用上四个句子,这叫“铺采摛文”,其目的,则在于“体物写志”:只有用上了四个句子,你才知道,秦孝公的“心”有多大,秦始皇的“威”有多烈。
又比如,写天下诸侯合从缔交的盛况时,贾谊在文章里一口气罗列了四位公子,四位谋士,九位说客,八位将军。你一定注意到了,贾谊甚至不厌其烦地把名单都开具出来了。开列名单,这叫“铺采摛文”,其目的,也在于“体物写志”:这样的全明星阵容,岂是后面陈涉之辈所能有的?你把陈涉的起义队伍也来开个名单,你能列出几个名字?你不能。所以这份名单,绝对不是无聊的流水账。
这样星光熠熠的一份名单,属于九囯之师,不属于秦。那么,贾谊列出这份名单来,和秦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对写秦有什么作用?这是个好问题,我们终于可以从这个问题,谈到我这篇文章真正想说的东西了:贾谊在《过秦论》里,表现得真像一个小说家。
天下诸侯为何“合从(纵)”?那是为了对抗秦的“连衡(横)”。你横,我纵,这样一来,一组相互对立的叙事力量就出现了。贾谊大写六国之士,九囯之师,这时他是把笔墨放在了“纵”的这一边。他通过开列名单,把四公子,四谋士,九说客,八将军一一铺排出来,一点一点,逐渐积蓄起饱满的力量,到了“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仰关而攻秦”几句,这股力量终于达到了顶峰。然而,顶峰之后,马上就是断崖:“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辛辛苦苦从山下爬上了峰顶,却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断崖上猛然摔了下来,啪的一声,粉身碎骨。
作为《过秦论》的读者,当你读到这里,你会跟着九囯之师一同从山巅直坠悬崖,没错,你也粉身碎骨了,但是,你该摔得多爽?你有幸看到了最戏剧化的情节翻转,你在看戏中得到了最大的意外和满足。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本色和本领。他从一个叙事方向出发,沿着一条笔直的山路不断加速前行,当你跟着他的脚步,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在这座山上愈攀愈高的时候,你以为看到了路的尽头,你以为即将登上山的顶峰。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作者的叙述忽然断裂、陷落,于是叙事发生了急剧的转向,从高歌猛进变成一落千丈。他没有刹住自己的脚步。当然,你也刹不住,你来到了顶峰,就走到了路的尽头,往前再踏一步,你跌入了万丈深渊。于是你粉身碎骨,同时五体投地。
这样的叙事策略,在后头写陈涉起义时,贾谊又出色地用了一回。不过在这一回,叙事的扭转方向是相反的。陈涉一出场,在作者的笔下便是一路下坡走,直至走到谷底的:“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崛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转而攻秦,一个“转”字,带出了叙事的急剧转向,于是故事得以从谷底反弹,飞升而起,直上云霄:“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叙事一路下坡的时候,作者同样没有刹住自己的脚步,但当他踏入谷底的那一瞬间,他给叙述插上了一双强而有力的翅膀。
其实,整篇《过秦论》,从整体的行文布局来看,同样不脱这个叙事思路。贾谊用了那么长那么长的篇幅,极力铺展了秦的崛起,壮大:“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直至始皇时代的至强全盛:“然后以六合之家,崤函为宫”。这一切都在同一个叙事方向上,作者在这个方向上不惜花费巨量笔墨,因为他要让我们读者像文中的秦始皇那样,在心里产生一种不可动摇的错觉:“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唯有如此,后面突然而至的那个结局:“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才显得这样惊心动魄,如雷震耳。
这就是我所读到的《过秦论》,一篇大家都说写得像赋的西汉政论文章。我在那里嗅到了小说的气味。贾谊是写政论的高手,是写赋的好手。如果他愿意,他一定还可以是一流的小说家。我把《过秦论》当作小说读,我读《过秦论》,如坐过山车。惊险刺激,又怕又爽,是坐过山车最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