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出走半生,归来后尘霜满面
生一城,何时才能守一城?
不知何时,小镇青年的出走,成了一件顶时髦的事情。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却似乎相信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梦想。
站在两米开外辩不了雌雄的雾霾里,即使被当做黑山老妖,也要振臂高呼:先挣一个亿。
离开时我们都曾幻想着有朝一日,打马回府,羡煞旁人。
归来后我们对着熟悉的旧门,掏出钥匙,想着生于此,长于此,如果能长埋于此,倒也是个好归宿。
我喜欢看小镇青年类的故事,一方面是自身也属于那一范畴,对周围的人和事物,或多或少保留着最原始的好奇心。
另一方面是小镇青年这一类无奈又苦逼的人群,总是在社会进步的浪潮里浮浮沉沉,耗尽青春。
偶然一个人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的时候,回头看底下一张张心如死灰脸,有种不幸扭曲的认命感。
这种现实和自身命运相结合相冲撞的悲呛欢呼,让人颓废,让人过瘾。
介于此,我看了贾科长的电影《山河故人》。
相逢恨晚,大概就是如此感觉。
贾科长在《山河故人》里塑造了三个典型小镇青年的形象。
一个是淳朴底层的青年梁子,一个是野心勃勃的煤老板晋生,还有一个是被他两同时喜欢的人民教师沈涛。
1999年汾阳街头,沈涛追在晋生后面打趣问他:“咱们之间是什么问题啊?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
这句话引出了他们三人之间微妙的三角关系,沈涛和他两一起长大,对他们的喜欢心知肚明,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她选择不了的不是梁子和晋生代表的两种人,而是他们每个人身上带着私人感情的两个具象。
最后她选择了追逐金钱的煤老板晋生,给他生了一个叫“美元”的张到乐。
故事从沈涛的选择开始走入分水岭,一个选择将三个人的命运推向不同的路口。
梁子被晋生从煤矿上赶出来,失去了工作,同时也失掉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的失意和悲愤,都蕴藏在那一把被丢到房顶的钥匙上。
沈涛和晋生的婚礼定了下来,她拿着请帖到梁子家里,希望梁子能够作为她和晋生的好友,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祝福他们。
沈涛的作法并无什么不对,只是她忽略了梁子不表现但却根深蒂固的自尊心。
梁子在他们面前一直都是随和迁就的,沈涛以为他是什么都不计较。
可梁子不是,他不计较那些,是因为那些不值得他牺牲什么去计较。
落魄的人讲究可笑的自尊心,意味着他可能失去一切赖以生存的东西。
梁子在被晋生夺走仅剩的东西的时候,他开始计较,并且很决绝。
他把压抑了很长时间内心的愤懑和不平,全都发泄在来找他的沈涛身上。
他看着他们的喜帖发笑,把沈涛赶出家,锁好门赌气带上仅有的一包行李,看似潇洒的丢掉钥匙,悲哀的出去谋生存。
沈涛哭着问他:“就算要走,也要留个联系方式吧?”
梁子的那一句回答我听完以后,心里非常难过,但同时也很震撼,震撼于贾科长对自己镜头下的小镇青年,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梁子说:“竟然要走,还联系什么?”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梁子原本单薄的形象立马丰富出来。
他隐忍下的不甘,他不甘里的不屑,他不屑里的又无法改变的认命。
他难道不想联系他深爱过的女人吗?
不,他是想的。
只不过走到那一步,他明白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
断断续续的联系扰乱了自己的心,倒不如干干脆脆的彻底再见。
梁子一走十年,十年里沈涛从原来的人民教师,变成在婚礼上送新人iPhone 6的女商人。
煤老板张晋生也完成了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跨越,从山西那座充满煤炭气息的城市,跳到国际化都市上海。
他们之间也从恩爱,变为分道扬镳,儿子张到乐跟着晋生在上海念国际学校。
梁子的归来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长达十年的煤矿工作,让他的健康出现了不可挽回的问题。
他带着厂花老婆和一岁的儿子,带着晚期肺癌重回汾阳。
十年前他离去的时候,是一包行李,十年后他归来的时候,还是那一包行李。
被磨得发白的蓝色带子,刺得我眼角发酸。
出走十年,他什么都没变,除了岁月留下了皱纹的印记。
他的贫苦,他的落魄,他的失意,几乎就像是被封存在他体内一般。
他是走出去那一代人里的一个小缩影,却也是最普遍的那一个缩影。
很多人走出去了,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着以前的生活。
在影片里贾科长未给梁子一个最后的镜头,有人说贾科长对梁子过于残忍,除了那一包陪伴了十年的行李,可怜的梁子几乎一无所有。
他的厂花老婆终将带着一岁的儿子,渐渐走出失去丈夫和父亲的生活。
他们会生活在阳光下,因为一两件幸运的小事而发出会心的微笑。
对于这一点,我恰恰持有相反的观点,我觉得贾科长给了梁子最好的结局。
他让梁子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他没有用镜头记录一个垂死者苟延馋喘的模样,他虽然病着但还算温和。
他让他怒气满满的离去,让他满心疲惫的回来。故乡给他了最好的治疗,让他悄无声息的离开人世。
我们对一个人最好的尊重,便是不是刺探他死亡的悲惨,让他自然而然的淡出我们的视线里,没有同情,没有叹息,没有眼泪。
这种近乎淡漠的无视,便是最大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