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处处都是马孔多

2019-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普利斯东特先生

没有人喜欢黑暗后的世界,所以城市被各种各样的灯光笼罩起来。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圆的,方的,花朵形的,大的,小的,亮的,黯淡的,全部都是人们释放出来的欲望,欲望背后是无尽的恐惧和无边的孤独。它穿越重重历史的迷雾,连泥土和岩石都无法埋葬,从一个自树上摔下的名叫露西的女人——或者叫半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来,在这320万年后的黑夜里漠然诉说着人类的命运,充满哀怨。不论是风霜满鬓的异乡人,还是苟延残喘的本地人,都为它的燃烧贡献一份自己微薄又炽热的能量。分不清楚它是在驱散还是在召唤死神,因为黑色在静谧中且退且进,随时准备包围整个世界。

我每天在夜里听着钟表体内齿轮的转动声音,一点一点磨损掉时间,磨损掉我的生命。院子的铁门时而发出一声悠长的带有轻佻意味的吱扭声,那是游荡的孤魂野鬼在探访回家的道路。这信号游走过空中的略带咸味的雨水,游走过代表恐惧的黄色的灯光,游走进熟睡的和未睡的人们的内心。每隔一个小时,飞机的轰鸣声自空中掠过,带着人们飞向旅途或者归程。我把它视作上帝的启示,因为它总能惊醒迷途中的我。我总会在黑夜里迷失自己,坐在桌前灯下浮想联翩,我把这当作危险的游戏。这游戏以燃烧灵魂为引,以一事无成神魂俱灭为终,可又让人难以自拔。上校,您的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这游戏中精疲力竭,最终成了梅尔基亚德斯天书中的注脚,迷失在从人类社会诞生就永恒存在的庞大迷宫里。您的后人,奥雷里亚诺·巴比伦,也在这游戏中形销骨立,最终和梅尔基亚德斯的天书一起飘散在空中。我是幸运的,我有飞机的轰鸣声,那是我在茫茫海上航行时黑暗中的灯塔。灯塔每隔一小时点亮一次,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身是海水的波涛翻滚无定无常不同,它牢牢遵守约定,稳稳扎在坚实的土地上。终于有一天,这巨鸟的吼叫有了实体,它绳索般的舌头卷起我,带着我和众多徘徊的灵魂飞向埋葬死人之地。

烧焦的龙骨依然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河流在雨中奔淌,翻滚着白色的泡沫,藤蔓像毒蛇般的情人一样缠绕着棕榈科植物,黄色花朵在雨中盛开,写有“Macondo”字样的指示路牌被簇拥在其中。牌子笔直挺立,风雨和昆虫并没有摧毁它,它是马孔多屹立不倒永存于世的象征。这座幻想中的故乡,这座依然下雨的城镇,此刻就在我的脚下。

只有在走近马孔多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热闹非凡。动物植物和鬼魂在此争夺领地。蜥蜴伏在沼泽中腐烂的残根上吐着舌头,嗅到了除死人身上苔藓味道外的陌生人的味道。白蚁蛀蚀木头,蠹虫大嚼特嚼,沙沙作响,像极了我桌上夜里的钟表体内的磨损。虫子吃掉植物,时钟吃掉时间,但永远无法吃掉与世隔绝的孤独。蕨类植物疯狂生长,巴旦木树枝叶繁茂,雨水甚至不能穿过层层密叶。人群在细雨中聚集,彻夜观看发出惨白光芒的电灯。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那一刻,我恍惚觉得我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一直呆在我的桌前,瞪着窗外黑暗和光亮在撕咬。人群外,一个头戴鸦翼状礼帽的阴郁老者,这位第一个向地狱捎去马孔多信息的智者,在屋檐下观看雨水落下,连线一般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两个老头,依然在栗树下聊天谈论斗鸡。休息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也会抬头望向空中,他偶尔想象那个启示之梦:在没有人向他应许过的土地上,他建立他的王国,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最终会死在圣星期二,全国默哀,守丧二十天。上校冷眼看着乌尔苏拉东奔西走,她依旧日夜操劳。阿玛兰妲望眼欲穿,在恐惧和渴望中犹豫不决。丽贝卡也回到了家中,在角落里撕掉墙皮,又抓起泥土混在一起,不停地吞咽进肚子里,直到吐出绿色的汁液,她又死了一次,饥饿而死。奥雷里亚诺第二因找不到可以摆设酒宴的食物和美酒而大喊大叫:真扫兴,死人的时光也很短暂啊!奥雷里亚诺·巴比伦从茅草屋跑出来,想要请教智者问题,有关于梵文的高级语法。甚至长着猪尾巴的那个生物,也在一群蚂蚁的簇拥下被拖回篮子。费尔南达看到如此情景,掩面哭泣:上帝啊,这一切竟然和高贵血统的我扯上了关系?情与欲,爱与恨,死与生,都在此地轮回。果如乌尔苏拉所说,日子越过越回去了。

相信我,没有人能经受这样的恐惧。马孔多才是着魔之地,任凭谁来都会变成活着的死人和死了的活人。于是,我只能日日夜夜在烧焦龙骨旁边,像当年加斯通那样仰望天空,等待着巨鸟一样的飞机把我送回。

一双枯树皮一般的手从外面伸进门洞,划开门闩。她拿着破烂的衣物小包,弓着极其衰老的腰背,脚步蹒跚地穿过院子,那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已经两百多岁,比好汉佛朗西斯科死时还要年长。她周游了全世界,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给她的十四条小金鱼。众人在看着她穿过院子,站在阿玛兰妲缝纫寿衣的长廊里,望着院中的所有人,说出了一句令人战栗的诅咒:

世界处处都是马孔多。

原来世界处处都是马孔多,每一个人都是周而复始的人类社会历史的重演。我们是一个个容器,泥塑一般,用相同的泥土和河水捏作,又经同一个太阳晒制,最后在同一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暴雨中又重新归为泥土,等待着被同样的上帝之手用同样的手法再次捏造,赋予容器同样的魔力,同样的灵魂——一份延宕百年之久的深邃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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