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26 一念之间
苏泽过去几年一路升迁，顺风顺水，还没经历过这种打击，恨不得立刻交辞呈；看看银行对账单上的房贷余额，这口气只好暂且咽下，继续坐在财务总监位子上坚持工作。
这样也好，苏泽想：以后下班就走人，多一分钟也不待，老子再也不加班了。
同样不再加班的还有老关。他老婆又升级了，新头衔是刑侦支队队长，专门负责重大刑事案件。老关午餐后站在外面吸烟，看见苏泽正在谨遵医嘱晒太阳散步，就拉住苏泽聊了几句。
老关不无伤感又不无得意，大发感慨道：还好没跟你争总经理。当然了，争了也白争。我一不是博士，二来说不出“我这个博士不如您这个博士”这种屁话。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当家属吧。怎么说我老婆也是为人民服务，比我责任重大。
苏泽猛点头，“那是、那是。嫂子是区里第一个女支队长吧？替我祝贺一声。你回家多干点家务，也算间接为上海人民的平安做贡献了。”
“去你的，说得我好像是个家庭主夫似的。” 老关搡了搡苏泽的肩膀。“你说咱们这个新来的总经理天天这样端着个架子，不难受吗？我宁可是你做这个位子，真的；那样咱们哥儿几个还能放松点儿，时不常说几句真话。”
“只要他不是岳不群，口是心非，爱端架子就让他端。咱们不管那么多，给多少钱做多少事儿，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苏泽和老关顺着厂区的绿化带遛回来，深秋的阳光晒在后背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苏泽看着冬青灌木青翠茂盛的叶子，心情很平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总经理现在正忙着陪开发区的领导参观生产线，哪儿有空欣赏冬青树？
老梅出现在甬道上，“到处找都找不到，原来你们俩人在这里躲清闲。老关，新老总有请，他哪儿会介绍生产线，急得快上房了！赶紧救场去。苏泽也别走，我跟你说说何文轩的事儿。”
苏泽懵了几秒钟，才想起来“何文轩”这个名字。他想，还是得听医生的，定期复检。是不是上次轻微的脑溢血留下后遗症了？这点儿事还要想一会儿。何文轩不是去美国读书了吗？对了，他去的那个州立大学叫什么名字来着？明明就在嘴边儿，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老梅看见苏泽困惑的表情，解释说：“就是你们财务部辞职留学那个何文轩。他又回来了，刚刚给我邮箱发了份简历。”
“我记得。” 苏泽说：“这美国大学也太水了吧？一个学期就速成毕业啦？”
“想什么呢！” 老梅说：“何文轩的学校随机抽样，调查学生的申请资料。何文轩申请资料里谎称有本科学历，被那家大学揪出来了。这下可好，直接给退学处理了。他在美国晃当了一阵儿，找不到新的学校接盘，估计钱也不够用了，最近刚回上海找工作。”
这个消息太爆炸了。苏泽想不出，何文轩不言不语的，居然胆子这么大，这种事情也敢做！
想到何文轩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苏泽差点出一身冷汗。但愿何文轩做假就做过这么一次。如果过去的财务单据有任何不实信息，走到天边，财务总监苏泽也要替何文轩背着这份责任。
他当初就不明白何文轩为什么非要镀这层金。ACCA的证书可以视同为研究生教育了。财务会计就这点儿事儿，ACCA的14门课，采用螺旋式上升结构设计，早就给讲得清清楚楚。那个美国州立大学的讲师都未必能考过ACCA，他们能教何文轩什么? 谁教谁还不一定呢。可是这个何文轩轴得很，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根本听不进去，非要出去读这个学历。
老梅又问了一句：“怎么办？你打算收吗？你们不是正在招成本管理会计吗？我琢磨着，何文轩怎么也算轻车熟路吧？我们要是不给他这个机会，何文轩现在只怕难找新工作。”
苏泽明白，老梅未必有多么热心肠，她只想省点事情。招人本来就是个运气活儿，面试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未必能把工作做好。最近刚走的成本会计还是四大的，简历无可挑剔，干起活儿来全然不是那回事儿，结果没通过试用期。
可是这次性质不同。苏泽想，别的问题都可以忍，笨点儿都能慢慢教。但是，他可不想放个诚信有问题的人进来在财务部工作。过去没出事儿，已经算幸运，苏泽可不要弄个火药桶在身边。学历都敢作假，那给海关税务银行各种机关的文件怎么办？这些要害部门只要出一点纰漏，整个工厂的运营都受影响。
想到这里，他决心已下，“老梅，何文轩不能录用。如果他有需要，我可以给他写份推荐信，证实他的业务能力。其它的事情，他需要自己担当。”
老梅原本无可无不可，看苏泽这么坚定，就顺风倒了：“明白，我跟他说去。”
午休时间差不多了，老梅和苏泽两人边说边往回走，迎面看见倪震走过来：“正好要找您二位，没想到你们在这里聊着呢。我有点事情得汇报一下。”
倪震没有汇报最近的成本节约计划，他汇报的是自己的私事。“对不起，老大，我要辞职。” 倪震对着苏泽说完这句话，还不忘了冲老梅抱歉地笑笑。
老梅愣住了，跟苏泽交换一下眼神。苏泽明白老梅眼神里的意思，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抓马？
苏泽自己也有点懵。这个公司也许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关，甚至对不起想回归的何文轩，唯独从来不曾对不起倪震。这小子连蒙带混进了公司，顺风顺水做到主管，刚刚把特别奖拿到手，转眼就想溜！更让苏泽想不通的是，他能遛到哪儿去？以倪震的业务水平，不管去哪家公司应聘同级职位，通过面试的机会都很渺茫，除非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哥哥又帮他通关。
苏泽的脸色不大好看，倪震怎么会不知道。他请两位经理再跟他一起出去走两圈，好听他慢慢解释。
苏泽说：“好，我确实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免得被你气晕了。会议室里空气不新鲜，容易让我脑部供血不足。”
倪震不急不恼，满脸堆笑：“老大，你别多想。说实话，我还没走呢，就开始想你了。像你这样又能干又照顾兄弟们的老板，以后只怕遇不到了。”
“你少来，说实话，到底咋回事？” 苏泽回答。
“我知道，你俩肯定都觉得我特别不识抬举。” 倪震说。老梅正准备假惺惺地打个岔，被苏泽拦住：“等下，让倪震说完。”
“我吧，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老板两次不在公司，都是我代理的。然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永远也做不到财务总监这个位置。没那份本事，现学也不成，我压根儿不是那块料，每天都在熬日子。
咱们公司财务部现在就有好几个人比我更合适。甭说别的，他们都可以坐半天不动弹，跟老母鸡趴窝似的；直到把一大套报表整理清楚了，才去给自己整杯咖啡喝。看他们的表情，还挺享受。这件事换成我做，就是活受罪。” 倪震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苏泽插了一句：“受罪也不是头一天了，你当初想什么来着？干嘛学这个？现在你脑袋一热，就不打算受罪了？哎，你是不是中彩票了？”
“我倒是想，可我哪有那个命儿！你不是老跟我们灌输，中奖是小概率事件，小到不可能发生吗？被你熏陶着，谁好意思买彩票，显得智商怪低的。你说你耽搁了多少百万富翁？
我有个发小刚从北京过来，打算在上海投资。我想和他一起干。前一阵子换房的时候，我哥支援了一点钱，没想到我的老房子升值特别快，那笔钱没用上。最近又拿了特别奖，我入股的资金就差不多了。”
苏泽问：“什么项目？有商业计划书吗？”
“项目暂时保密。商业计划书？没有。咱们公司动不动就给整个好几百页的商业计划书，你觉得有用吗？我那个发小在北京做得挺成功的，我们觉得那个商业模式在上海也行。” 倪震信心满满地说。提到他的投资项目，倪震说得眉飞色舞，精神头儿一下子就上来了。
老梅说：“听上去还行。年轻人闯闯也挺好，实在不行，你再回来。”
苏泽不同意老梅的看法：“你是不是最喜欢马儿都吃回头草，好省了你的事？倪震这个投资，一听就不靠谱。怎么也是同事一场，你好歹给点真心话。”
老梅不乐意了：“瞧你说的，好像我老是忽悠别人似的。这就是真心话。我看倪震自我分析挺到位的，人家肯定想好了才辞职的。人家不是找咱们聊职业规划的，好不好？”
苏泽不理老梅，“倪震，商业计划书可以不做，现金流预测做了没有？别忘了我教过你的，现金为王准则？90%的小公司撑不过第一年，就是因为资金链断了，明白吧？”
“明白，谢谢老大指教。怎么说我也跟你混了这么久，皮毛知识还是有的。新公司垫底的资金够了，我会看紧资金流动，概不赊账。”
苏泽不再劝倪震了。他跟老梅建议：“看来倪震铁了心要走。既然这样，就不存在利益冲突问题了。咱们可以把丁伊调回财务部，级别往上调调。万一倪震开新公司不顺当，至少还有丁伊的工资还房贷。”
老梅点头：“这个主意好，丁伊的位置可以内部调剂。我跟老关商量一下，顺便调整一下他们那里的人员结构。老关前两天还说呢，生产线有个做事特别踏实的小姑娘，正好可以提拔上来，顶替丁伊。这样大家皆大欢喜。”
倪震有点感动：“谢谢两位老板，你俩真是太贴心了，我以前怎么都没看出来呢。你们弄得我越发舍不得走了。”
“拉倒吧。” 苏泽说：“演得跟真的似的，自己都信了。你既然前前后后都想好了，就放开手脚去做。等你发达了，别忘了给哥儿几个分一杯羹。对了，别忘了替我谢谢你哥哥。这次的订单，他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听说唐副总的女儿去总部实习的事情，他也帮着说话了。不过后来功劳都记在李博士的账上。”
“咱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分得这么清楚。” 倪震满脸诚恳地说：“以后少不了继续请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