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间风月谈:乡愁照亮“灯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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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城,又到了“灯笼红”辣椒如火燃遍的季节。想起与辣椒有关的美食,我不由得口水汹涌。
“你以为吃辣椒容易吗?春天种下辣椒籽,一夏都在忙着浇水施肥,辣椒终于长熟了,我把辣椒一颗颗摘采下来,一颗颗揪去了蒂,一颗颗清洗干净,再铺开晒。我每天早晨端出来,晚上再端回去,晒干透了,放在铁钵钵里捣碎装瓶,以七成熟的托县五申纯葫油一炝,这个过程全是手工,操心费力,可一点也不简单。”三姨如是告诉我,让我又心疼又感动。 今儿,三姨家的檐下至台阶铺满了红辣椒,在阳光下鲜红闪亮,像一条火焰燃烧的河流,激起我心里关于托辣的种种怀想。
“灯笼红”,与众所周知的辣椒们都不一样。它很小众,并未普及到黄河以南,未出它的原发地。这片平原上生长着一种秘密的红辣椒,确有如火鲜红的颜色,却有辣椒温热的内涵,但品一品,像芝麻香?不像,比芝麻香更浑厚,又仿佛加入花椒的香?不,比花椒的香稍为热烈。于是我说它是辣椒中的君子,本性热烈却又外观温厚。走过这片土地,再没有在别处见到这种辣椒了,我说它是独一份珍贵物种,绝对当得起,2010年它获得国家地理标志认证商标。
当地属于黄河流域,谁家檐下不挂着一大串一大串鲜红闪亮的辣椒?谁家厨里没有一大碗香喷喷的油炸辣椒末?没有一大罐捣好的鲜红辣椒末?每到做菜要炝锅,主人必要习惯地抓一把辣椒末洒到热油中,再加点花椒粉茴香粉芝麻粒……嗤嗤嗤,腾腾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窜到空中,一溜异香直钻人鼻孔;山药蛋粉条豆腐酸菜们早已切好聚成一堆哗啦啦统统倒入锅中,汤变得红通通的,透着点油花花儿,亮闪闪的,那份热扑扑的喜庆啊,无论多么简素的菜,因着“灯笼红”的渲染,顿时热乎乎,喜洋洋,妙在“灯笼红”的掺和把这粗茶淡饭变得温暖,变得饱足,变得异香扑鼻……端起碗,和亲人们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红艳艳的烩菜,是我童年最快乐时光。“辣椒是穷汉家的肉”,这是小时候听炕头闲坐的二姥舅说的一句话,辣椒的鲜味堪比山珍海味。甭管什么粗茶淡饭,只要呛锅洒一把辣椒粉或者饭菜里拌入呛辣椒,一准让胃口香得没有遗憾。
小时候,托城每年夏天有三天赶“物资交流”大会,俗称赶交流。那是当年一个县城除了过大年之外的最隆重的盛事。十里八乡的老老少少欢声笑语而来,推车的,步走的,骑驴的,开小四轮的,大人们相跟在一起,娃娃们穿梭在人群里奔跑打闹。走着走着,路边摊位中突然会出现一桶喷吐热气的羊杂汤,桶边挂一把铁勺子,旁边蹲着的皮肤晒成黑褐色的老爷子在吸烟,艳阳天高照,他活像一尊青铜雕塑。羊杂特有的香味直钻入我和板姐的鼻孔,一路寻过来,咽着口水。本地人熬羊杂,必定抓一大把“灯笼红”,熬出来的羊杂汤上浮着厚厚一层鲜红油脂。幼时的我们,唯有年节有开荤的幸运,谁不馋辣椒熬羊杂?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咕咕咕咕乱叫个不停,但是没有一分钱买,我俩只能恋恋不舍地走开。
晌午,我俩心不在焉地吃着大烩菜,嘀嘀咕咕着红油油的羊杂汤。那煮在红汤里的羊儿的心肝肠肚肺统统变成可爱玲珑的小方块,沾满了佐料的香,飘在红汤里半浮沉,朝我们不停地做鬼脸儿。
又胡逛一下午,我俩远远绕开卖羊杂碎的老爷子们,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快天黑回家来,猛然发现灶下多了一个铁桶,桶里装着一半红油油的羊杂汤!要吃羊杂碎?!我惊讶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舅蹲在灰砖地上削山药皮,二姥舅盘腿坐在炕头抽烟袋,小妹妹靠在姥姥的怀里咿呀咿呀。炕上摆着大案板,姥爷把山药蛋、青椒、豆腐们切成片,黄澄澄的小米饭已经焖熟。真的要吃羊杂啦,我们俩又惊又喜,馋虫又开始咕咕乱叫。原来,这是三姨夫的老父亲来集市上卖羊杂碎,特意把半桶羊杂送来给我们吃,咦?我们俩咋没遇见他?大灶的风匣啪打啪打响,“灯笼红”、茴香、花椒、大葱炝锅后,羊杂汤倒入大铁锅,山药条条、豆腐块块和青椒片片统统倒入,毕竟我们人口多,光吃羊杂汤肯定不够,非得加菜不可。那顿意外的羊杂汤出锅后,山药条条已煮到半融,入口即化;豆腐块块吸足了羊汤味,每一块都像羊肉的表兄弟;羊杂们不多,可是吃到每一块都稀罕得像珍宝,要细细地嚼,慢慢地咽,那红艳艳的汤汁一滴都不浪费,全都进了我俩肚皮里。我和板姐,经历过对羊杂汤的稀罕与失望,突然又再次重逢与获得,简直太有戏剧性了,吃得欢天喜地。
长大以后,我在远远的他乡,每遇羊杂汤都会探头一看,嘀咕怎么汤不是鲜红色的?记忆里唯有饱满香足的“灯笼红”,才能让羊杂汤变成人间最美味的呀!
父母老病后,被亲人们接到托城照顾。母亲故去那个春天,我一遍遍地独走在小城的街上。怀想我在这座小城里走过的无数光阴,从婴儿起被抱回来由三姨喂养,到我后来和板姐在旧城工商联大院和大黑河的石头狮子上玩耍,再到有了新城,三姨当了幼儿园老师,我上了小学又在寒暑假被母亲送回来……再后来我28岁生下孩子又把孩子送给三姨和大舅看护……我与这片土地的缘分有多深?38岁我在远远的地方历经磨难,又是这片土地上的亲人们千里跋涉来帮助我;再到后来父亲和母亲晚年突遇大难,又是这些亲人们一路疾驰赶来相救!这份情谊山高水长难以尽诉。这片土地于我,像“灯笼红”一样既内涵火热,又温厚绵远,它如何不成为我一生最想念的地方?
独自逛到中午,我会拐进饭馆,特意点一道辣椒炖豆腐粉条和油炸糕。至今难以想象普普通通的粉条怎么和红油油的辣椒融合成难以忘怀的香味儿?一根根粉条吸溜完,一块块豆腐吃干净,一口口炸油糕嚼够香,滋溜喝光剩下的汤,透着托辣酣纯的香味,我吃得好酣畅淋漓。在托的日子只要赶得上,这道菜饭变成我的必备佳肴。
三姨念我独自收拾母亲遗物孤苦可怜,隔三差五必在午饭时喊我去吃鱼,每每不是三姨家炖鱼就是隔壁二舅家炖鱼,而且必定又是二妗主厨。炖鱼,二妗当然会点炕灶火,她说了只有大灶火炖鱼才真正香。小葱是地里现拔的,香菜也是地里现拔的,透着第一时间出土的鲜味;炝锅后,二妗除了洒灯笼红辣椒还必放一把传统的茴香……按说二妗炖鱼没有秘方,但经过她的手炖出来的鱼又鲜美又好吃,她老老实实承认过:“因为我足足炖了三个小时。”这也许是二妗炖鱼秘方的秘密之一,大家都乐意推重二妗本人的奇妙厨艺,这让一辈子家庭妇女的二妗到了老年仍然愿意下厨做羹汤。三姨和二舅家每每吃鱼,必定叫来附近的亲戚们团聚。以至于,每吃托辣炖鱼就是一次合家欢,只是来欢聚的老人逐年减少了。从前每次炖过鱼,剩下的浓稠鱼汤,姐夫又会自己跳下地去炒洗干净的鱼肠鱼籽吃,炒到鱼汤香味都入味,鱼籽饱满颗颗金灿才端上桌,他说鲜得没比,只有下酒才够味儿。
在我更小的时候,居住旧城,也有一次难忘的“灯笼红”炖鱼宴。那个时候我还小,没上一年级,和板姐成天玩耍。那天我俩舍不得出门耍,眼巴巴地等待饭熟。因为家里的亲戚送来一堆黄河小鲫鱼,当时三姨还年轻,她给主厨炖鱼。鱼一条条剥洗净后摆放进托辣炝锅的红格油油的大锅里,足足炖到窗户纸都黑透了,太阳落山,煤油灯点起来。我和板姐馋得不行,鼻子吸了又吸,空气里弥漫着鲫鱼好闻的香味儿,我俩在窗台下脸对脸傻笑不已,骄傲不已:“今晚要吃好吃的了。”三姨把沾满红辣椒末的小鱼一条条夹起来放在笼屉上给我们端上炕,老老小小围着一起吃起鱼来。一条大炕上,二姥舅坐在灶台边的炕上,离他最近的油灯被添了油又拨亮了。长辈们时不时要关照我和板姐两个小家伙吃鱼要慢一点,告诉我们揪掉鲫鱼背侧的长刺,鱼肉就好剥了。说的简单,我俩仍然剥不干净肉,于是大人们不放心,时不时剥好了递给我俩吃。托辣炖小鲫鱼吃得真鲜,有着野生小鲫鱼特有的肉味紧致和富有弹性,越嚼越美,特别是鱼头,嚼碎了有一股特别油润的鱼香,我猜那是鱼脑子给嚼出来了。一大笼屉鱼吃光了,三姨掀起大锅盖,小米饭一碗碗盛上来,怎么吃?泡鱼汤呀!红艳艳油亮亮的鱼汤早已清清静静地盛放在一个大瓷盆里,一根刺也没有,于是鱼汤小米饭又成为一道佳肴,每一粒小米都染着鱼汤的腥香味儿。油灯的光影交错下,满炕的老小沉浸在吃鱼的节奏里,并不大声聊天,每个人都心满意足,过去许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从遥远的时光这一头回望儿时那晚吃鱼的一幕,像一张伦勃朗的明暗交错的古典油画,人物光亮处有着极为精细的用笔刻画,而人物的另一半部分隐入黑暗,显得神秘而幽静。
在挂满“灯笼红”的土地上,谁会傻到做菜不放“灯笼红”?主人端上来的菜不是红色的,客人仿佛就会失去胃口似的,主人仿佛亏待了客人似的。长大以后,我每每回到这片热扑扑的土地上,不仅到处都有我的亲人们,还因为这纯朴的独特美食让我走得越远越馋。
游子客中愁。想家的滋味是什么?“灯笼红”是其中最好的滋味之一。19年—22年被迫居家时,只能家里一次多储存土豆、胡萝卜、豆腐、粉条、白菜之类,没买细菜,因其比平日昂贵数倍。在急难中,我灵机一动给家人做烩菜。把能够切的那些菜都切好了,炝锅时我豪爽地大撒“灯笼红”。一家人围着红艳艳、热腾腾的汤菜,胃口大开,大快朵颐,连续吃都不腻。“谁说我不爱吃大烩菜?很好吃啊!”先生说,孩子也说。家里开始流行托县话,人人学着说,还积极搜托县人说托县话的视频学人家的表情和语气,我的语气最正宗,于是我当教练。因封闭不能出门,我们家因练习方言而成日家笑口常开。我先生买过四川辣椒,买过终南山辣椒,全都火辣得无法入口而全家喊辣,最终一致认可“灯笼红”在我家厨下居于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先生到厨下做菜总是这样热情洋溢地大叫:“给我拿辣椒来,托辣!”
今儿因三姨晒“灯笼红”,一下子让我的心思又像潮水一样卷过千里而回到我生长的莽莽北地,我亲爱的姥姥家。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万水千山家乡路呵!
檐下那片红彤彤的“灯笼红”变成无边无际的乡愁。乡愁是什么颜色?鲜红色的,就像夕阳西下美若霞光,乡愁把我罩在其中,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20.9.14—23.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