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绩前,我带头逃跑

2025-10-05  本文已影响0人  无妄_c7d0

泗水的雾气,在十一月冰冷的空气里,像是河神呼出的最后一口寒气,缠绕着北岸连绵百里、望不到尽头的营火。我裹紧了还算厚实的棉袍,脚下的冻土硌得人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碎骨上。中军大帐的灯火,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颗悬在悬崖边的星星。

帐前的卫士面无表情,铁戟交叉,拦住去路。我报上名讳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官职——一个凭着对江南地理、晋朝内情略知一二而被勉强收录帐下的小参军。戟尖缓缓抬起,我低头钻了进去。

帐内的暖意混杂着兽炭的烟气、皮革的腥气,还有一种更浓重的、名为野心的气味,几乎让我窒息。秦王苻坚端坐在上,烛光映着他那张被雄心烧得发亮的脸庞,庞大的身躯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左右站着氐、羌、羯各族将领,甲胄鲜明,眼神里却藏着难以言说的隔阂与算计。慕容垂、姚苌……这些名字,哪一个不是拥兵自重、心怀鬼胎?可陛下看不见,或者说,他选择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地图上那条即将被他一脚踏平的长江,只有那座即将纳入囊中的建康城。

轮到我陈述。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指向地图上那道蜿蜒的蓝色曲线。“陛下,我军虽众,势如潮涌,然晋军据守南岸,倚仗长江天堑,舟师利其水战。强行渡河,纵有百万之众,亦难展拳脚,恐徒增伤亡。”我的声音尽量平稳,不敢有丝毫颤抖,“臣有一计,或可事半功倍。不如……不如暂缓兵锋,遣使与那谢安、谢玄假意议和,示弱以骄其心。待其松懈,误判我军意图,再暗遣精锐,以火船顺流而下,夜袭其水寨。届时,我军主力趁乱强渡,必可一举……”

“哈!”一声嗤笑打断了我,短促、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陛下的声音。帐内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假意和谈?火攻?”苻坚身体前倾,宽大的手掌按在铺着地图的案上,目光如炬,扫过我的脸,又环视帐中诸将,“我麾下雄兵百万,投鞭足以断流!晋室那点残山剩水,孤悬一隅,岂堪一击?堂堂正正之师,碾将过去,便是玉石俱焚!何须行此鬼蜮伎俩,徒惹天下人笑话!”

他话音落下,帐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附和的笑声。那些鲜卑、羌族将领的脸上,分明写着“书生之见”四个字。慕容垂甚至微微侧过头,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我僵在那里,后面的话全都冻在了舌根底下。那股熟悉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攫住了心脏。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退回到帐外,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反而让我清醒了些。同帐的几个低阶军官凑过来,压低声音:“又去触霉头了?陛下心意已决,非要速战速决,灭了东晋,成就万世帝业。你说那些,他听不进的。”我摇摇头,没说话。抬头望天,浓云低垂,不见星月,只有北风呼啸着掠过营寨,吹得旗帜猎猎作响,那声音,像极了冤魂的呜咽。

第二天,建元十九年十一月甲子日,天亮得格外阴沉。泗水两岸,战鼓声如同滚雷,震得人心脏都要跳出胸腔。前秦的军队真的开始了渡河。人马如蚁,战船如梭,嘶喊声、水流声、鼓声响成一片。我随着后续部队前进,脚下是冰冷的河水,对岸的晋军阵地却异样地安静,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先头部队即将靠岸的刹那,对岸突然响起一阵尖锐莫测的号角。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战鼓和呐喊!并非预想中的正面迎击,而是……混乱。极度混乱的风向中,不知谁用氐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败了!前锋败了!”像是火星溅入了油海,恐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庞大的秦军中蔓延开来。“晋军渡水杀来了!”“快跑啊!”……风声、鹤唳声、浪涛声,此刻听在耳中,全都化作了索命的追兵呐喊。

退却变成了溃逃,溃逃演变成了自相践踏的修罗场。后面的人不明所以,拼命向前挤;前面的人魂飞魄散,扭头向后冲。刀砍向自己人,马踏倒受伤者。我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那些昨日还不可一世的勇士,此刻像稻草一样倒下,被踩成肉泥。泗水,真的被尸体和鲜血断流了。苻坚的帝业,他万世不朽的梦想,在这震耳欲聋的崩溃声中,碎得比冰还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身边几个惊惶失措的士兵,扑向一旁尸骸堆积之处。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我晕厥。我拔出短刀,毫不犹豫地割向头顶,头发纷纷落下,混合着泥污和血水。我扒下一件还算完整的晋军士卒号衣,胡乱套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头扎进冰冷的尸堆里,用僵硬的尸体掩盖住自己。寒冷和恐惧让我止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稀疏,变成了零星的战斗和胜利者的欢呼。脚步声靠近,是胜利的晋军开始在战场上清扫、补刀。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几个脚步声在我附近停下。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胜利者的从容和一丝戏谑,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此番大捷,真乃天助。不过,也得多亏了那位……及时送来秦军布置和‘后军将乱’消息的‘自己人’啊。”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轻松的笑意:“将军说的是。若非那假情报引得苻坚轻敌冒进,又精准扰动其军心,这百万之众,真要一口口啃下来,不知要折损多少儿郎。”

笑声渐渐远去。

尸堆里,我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假情报?细作?那个献策火攻和谈的……自己?我那些出于谨慎、甚至带点贪生怕死私心的建议……难道从一开始,就被人当成了棋子?是谁?慕容垂?姚苌?还是帐中某个我曾与之饮酒谈笑的同僚?

冰冷的尸臭包裹着我,但一种比尸体更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一丝丝地冒了出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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