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你
年近六十的陈东再一次来到了东莞虎门,怀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心情来到二十多年前工作过的制衣厂,可是厂门紧闭,厂区一片荒凉,墙壁上大大的“拆”字格外醒目。
陈东是1965年出生于北方一个农村家庭,他的童年没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也没有读过多少年书,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母下地耕田过日子。
如果不是那股春风,如果不是村里有人外出打工给陈东带来的影响,他可能也就在家乡过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二十出头的陈东看着村里敢于外出闯天下而每年回家风光无限的人其实是很羡慕的,所以向父母多次要求,终于在二十四岁的那一年满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1.东莞三年
南下的陈东并不知道远方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只是从同村人口中听到过“东莞”这一个地方,他几经转车终于来到东莞这片被春风吹过的土地上。
与自己家乡比较,东莞的确是繁荣得很,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打工人人头攒动,随处可见的是招工启事。
随着人潮,陈东被一家电子厂的招工启事打动了,包吃包住,工资面议。对于远离家乡的他来说,吃住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按照地址提示,陈东找到了电子厂,报名处已经排着不短的队伍。
耐心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排到了陈东,按照招工处工作人员的要求,填写入职表格后被带到宿舍休息,明天参加培训后就可以上班。
第二天一早,刚报名的这一批人被带到了厂区进行培训。说是培训,不过就是按照性别和文化水平分组到不同的生产线,由一位老职工带着新招的工人到现场去看如何操作,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和电子厂的有关纪律以及作息时间。
电子厂普通工人以流水线作业为主,不需要较高学历,陈东填报的是初中毕业,在这批新招的工人中还是不低的,所以被分到贴标签组。带班对他们重点强调速度要快,尽量不出差错,每天8小时是正常工作时间,多出的时间为加班时间,做六休一,加班越多,工资越高。
当大家都熟悉操作流程后就被带到人事管理处领取工作证,同时了解到电子厂的工作证并不能完全代替暂住证,平时最好不要远离厂区和宿舍区。
领取工作证后的他们就按已经分好的组别到各个生产线参加工作,当天以8小时工作时间计。
陈东并不知道在东莞此时的电子厂是很吃香的,但他知道这工作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说实在的,贴标签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太轻松了,要速度他也不慢,这样的工作时间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他还想着多加点班多挣点钱。
陈东的这一组就两男三女五个人,被带到了另一个工作区开始投入到工作中。
陈东是来自农村,家里经济普通,自己又比较自律,所以工作勤快,平时也少参与什么不必要的娱乐活动,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小部分,剩余的工资他都寄回家里。
转眼已经三年了,陈东家里的旧房子也翻新扩建了。这一年春节回家时,来说亲的人多了,最后邻村的一位姑娘成为了陈东的妻子。
2.再来东莞
由于刚结婚,陈东春节后没有马上回东莞,在家呆了小半年,眼看家里的积累所剩不多,妻子的肚子也不见动静,陈东再次外出打工。
这一次陈东还是选择了他熟悉的东莞,但是原来工作的电子厂已经不需要招工了。既然回不了电子厂,陈东就找了一家制衣厂当包装工。
这时是盛夏,炎热的天气下包装间里更是让人汗流浃背,工作比原来辛苦很多,工资也不高,但陈东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同事中,除了几个年长的男女同事,还有一个比陈东小几岁的林冬梅。林冬梅活泼可爱,个子不是很高,但力气很大,干起活来可不比男孩子差多少,大家都叫她大梅。
因为天气太热了,林冬梅干脆把长发剪成超短发,看起来很像一个男孩子,只是胸前的饱满突显了女儿身,使她更加的青春靓丽。
在包装间里,林冬梅与陈东交流比较多,也许是年龄接近,林冬梅也乐意跟陈东呆在一起。时间久了,话题也逐渐多而深,下班后也会偶尔结伴到附近走走或者吃夜宵。
包装工作比较机械单一,随着大家熟悉起来之后,他们在工作中也会讲一些带点颜色的小故事。陈东和林冬梅也常被调侃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林冬梅大大咧咧倒是觉得无所谓,陈东却常会红着脸说自己已经结婚了,但别人可不管,继续调侃,这也许是为了增加点生活的乐趣吧。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年底工作更加繁忙,经常得加班,陈东和林冬梅也有一段时间下班后没有外出了。
这一天依然是加班到晚上九点,下班时陈东平静地对林冬梅说:“我们很久没出去吃夜宵了,洗漱后我请你吃夜宵吧!”
“好啊!”林冬梅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他们在宿舍楼下集合,陈东说:“我们去离这远一点的地方吃。”
说完一声不吭往前面走,林冬梅也安静地跟着陈东走在东莞寒夜的街道上。
大概走了有小半个钟头,他们才走进一家路边的小吃店,在角落里找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几个菜,都是以下酒菜为主。陈东说:“我想喝酒,你呢?”
“那我陪你喝。”林冬梅不想扫陈东的兴。
“老板,先来一打啤酒,用大的杯子。”陈东向老板招呼了一声。
很快他们脚下多了一个又一个的空瓶子,令陈东意想不到的是林冬梅喝酒真的是海量,他一杯她也一杯,两个人差不多喝了个旗鼓相当。
酒不知道喝了多少瓶,老板最后再送来一打时陈东先把单给买了,最后两个人都喝得差点儿站不起来,互相搀扶着离开小店。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让陈东稍微清醒了一点,想着这样走回去肯定不行的,这时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家小旅馆,就扶着林冬梅走过去,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头还有点疼的林冬梅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陈东挤在一张被子下和衣而睡。她细查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被侵犯,内心深处安定之后却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轻轻掀起被子,林冬梅发现了一张纸,应该是从陈东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她忍不住好奇地打开一看,原来是陈东的老婆寄来的一封信,内容不多,其中有一句话特别刺眼,就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走了,不用找我。”
林冬梅把纸又复原放到床上被子里,自己轻轻坐起来把陈东摇醒。
醒过来的陈东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慌张说:“对不起,昨晚我真的喝多了。”
“没事的,昨晚我们都喝多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起床吧,今天还要上班。”说完林冬梅先下床往厕所去。
陈东打开被子,看到自己一身衣服都还穿得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同时把掉出来的纸放回口袋里也起床了。
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他们也当没有发生过此事。春节前他们各自回家过年,而陈东这次回家心情特别的沉重。
3.寻妻不得
陈东回家后,第一时间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老婆的任何消息,到了丈母娘家也一样。在家过春节的这些天,陈东问尽所有认识的人,都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自己的老婆音信全无,简直是人间蒸发了。
没办法,生活还得继续。春节后陈东只能继续外出打工,还是原来的包装工,还是原来的同事。
林冬梅还是那样的活跃,陈东依然与其保持着距离,再也没有两个人一起去喝酒了,逛街、吃夜宵还是偶尔有。
有一次,他们下班后在宿舍区大树下的石椅子坐着聊天,林冬梅说:“东哥,你说你在老家结婚了,那你老婆呢?”
“她离开了,家里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陈东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个的。”
“没事的冬梅,你不用介怀。”
说完都安静下来,最后还是陈东提议各自回宿舍休息的。
后面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工作,偶尔也会一起出去,但谁都没有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纸。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三年后的春节前陈东回老家终于从朋友阿青那得知自己老婆的消息,他一时难以相信,阿青陪陈东到邻村带来消息的人那再次得到确认。
原来陈东的老婆离开家里后跟错了人,还染上了毒,最后客死他乡。这个消息让陈东很痛苦,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春节期间,陈东经常与朋友阿青来往。这一天晚上,阿青又到陈东家陪他喝自酿的酒。
“陈东,你现在还年轻,要不在家里找一个,要不就在工作的地方找一个。”阿青劝着陈东。
陈东笑着摇摇头说:“青哥,喝酒,我明天又要到东莞打工了。”
阿青也就不多言了,举起杯子轻碰了一下。
4.忍痛离莞
陈东回到服装厂,遇到林冬梅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自己老婆的情况说了出来。林冬梅惊呆了,她也不知道是为那个女人的结局惊呆还是为陈东会跟她讲这事而惊呆。
这时的东莞各地查暂住证更加严格,制衣厂的工人大部分过着宿舍、食堂、厂区三点一线的生活。
有规律却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和宵夜,陈东几个月后也有了一点积蓄,当然林冬梅也一样。
又是盛夏,炎热的天气更激发人们驿动的心。陈东和林冬梅也一样,再上这么久没有出去消费,底子厚了也管不了那么严格的查证,都想出去好好玩一玩。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林冬梅说:“东哥,我今晚想出去,你能陪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好的。”陈东不假思索答应了。
半小时后,他们肩并肩地走在繁荣的东莞街头。不知不觉中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几年前酒后住过一晚的旅馆。林冬梅停下脚步牵住陈东说:“东哥,这次我想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清醒地陪你。”
陈东点了点头,牵着林冬梅一起走进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可是他们进了房间还没有两分钟,也只是刚坐到了床上时就传来了很大声的敲门声。陈东走过去打开房间的门,涌进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分开带走。
到了局里,实在查不出有什么违法行为,陈东缴了罚款就被放了出来。由于他与林冬梅是被分开带走的,他不知道林冬梅在哪里,局里的人也不同意跟他说林冬梅被带到哪里,陈东只能闷闷不乐地先回宿舍。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林冬梅依然不见踪影,谁都不知道她去哪里。林冬梅的消失不见让陈东魂不守舍,没有林冬梅的世界使陈东觉得非常灰暗。他跟厂里办好了离工手续,忍痛离开东莞,同时在心里决定此生不再踏足东莞。
5.不负余生
回家后的陈东心如止水,过着平静的村居日子,帮忙打理自家的田地倒也过得甚是悠然,也不再谈亲,最后父母也释然了。
朋友阿青对陈东的心如止水虽然很急,但也无可奈何,陈东也从不说他在外面打工所遇到的事情。
陈东52岁时,他父亲无疾而终,陈东继续陪护着母亲。再过三年,陈东的母亲也走完了人生路。孤身一人的陈东依然守着他修建了差不多二十的房子。
陈东的母亲离开满三年后,陈东看着已经显得破旧的房屋,决定违背当时在东莞做的决定,去东莞再看一眼。
陈东知道此行可能毫无收获,但他必须再走一趟,然后回老家与山伴终生。
陈东到了二十多年没来的东莞,再一次来到以前工作过的制衣厂。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似乎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又好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吸引着他而来。
虽然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抱有任何希望,但当看到荒凉的厂区,那种强烈的失落感和苦涩感还是把他整个人都紧紧包裹住了。
夕阳西照下,他的影子在路上被拉得很长,落魄的身影和四周林立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看起来特别沧桑。
陈东抬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厂区,转身就要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东哥。”
这一声呼唤让他瞬间顿住了,他猛一转身,见到了有生之年见到的最美的夕阳红,除了眼珠子,全身其他部位都控制不住激动着抖动。
忽然,地面的两道身影突发青春活力,快速向对方移动起来,直到重合在一起。
紧紧相拥的两位“老人家”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陈东口中喃喃不断:“当时你跑哪去了?当时你跑哪去了?……”
当耳边传来“东哥,你松点,我喘不过气来了。”陈东才放松双手,两个人泪流满面相视而笑。
“东哥,丢死人了,我们回店里说。”林冬梅说完抱着陈东的手臂引着他向厂区对面的日杂店走去。
“你在这开着店?”陈东被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是啊,都开了二十年了。”林冬梅还保留着俏皮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夜之后你怎么就消失了?”
“到店里坐下来,我再慢慢跟你说,现在我只想抱紧你的手。”
日杂店很小,卖的东西也不多,当他们走进店里,陈东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但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东哥,你先坐下来,我去倒两杯水。”林冬梅终于放下陈东的手。
刚坐下来的陈东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他知道这是真的,不是梦,竟像一个孩子一样傻笑了起来。
“东哥,你傻笑什么?”倒好水回来的林冬梅也忍不住开起了陈东的玩笑。
“没什么,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掐大腿时用力大了,有点疼。”
“哈哈……”大大咧咧的冬梅还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
“东哥,当时我们被分开带走,你经历了什么?先跟我说说吧。”
“我被带到局里,他们没有查到我任何违法行为,就让我缴了罚款放我离开,但却不跟我说你被带到哪里。我只能先回制衣厂,没想到一个星期不见你出现,我以为你又离我而去了,又不知道如何找到你,伤心欲绝就辞工回老家了,并决定不再踏足东莞。”陈东强忍着泪水平静地说。
“都怪我们当时买不起手机,也舍不得买。那你今天怎么突然来到这里?”
“我回家后就在家里耕田,因为放不下你就一直单着身,既然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就为你守候一生。这些年我父母先后都走了,我为母亲守满三年后,忽然觉得应该再来看一眼,不然这个遗憾我带不下棺材。如果这次回来遇不到你,我就回去伴山终老。”陈东尽力保持着平静,而林冬梅已经泣不成声了。
陈东从桌子上抽出纸巾帮冬梅擦干了眼泪说:“我们不应该哭,我们终于还是遇到了,应该高兴才对。对了,你当时怎么啦?为什么会在这开店二十年了?”
林冬梅调整了一下心情,拿起水杯递给陈东,自己也喝了几口水才开口说:“那天晚上我被带走后,我怕影响你,就没有说我跟你是同事,说是我在路上偶遇你又引诱你去旅馆的。”
“你怎么这样傻啊?这对你的声誉影响太大了啊!”
“因为你值得!”
陈东放下杯子,把林冬梅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深情地说:“我来对了,虽然迟了很多年,但绝对没有白来一趟。”
“就因为我那样说,当时办案的人员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强制把我送回老家,还让我们当地派出所找我父母来领我回家。父母听信了派出所人员的转述,差点没被我气死,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相信,给我禁足了。没办法,我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就在自己家里做些手工活,打发无聊的生活。”
“辛苦你了。”
“眼看就要三十岁,我父母也有点急了,就张罗我去相亲,但我满脑子都是你,谁都走不进我的心里,我父母虽然很心急和失望,但也没有强制把我嫁出去。在家生活的那几年,他们也相信我并不是在东莞挣有颜色的钱,加上我的两位哥哥也都成家了,父母也就同意我继续外出工作了。”
“时隔几年,当我重回制衣厂时,我听他们说你已经辞工回家好几年了,我也很失落。虽然我可以查到你老家在哪里,但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敢去找你,当然也觉得在厂里干得很没有意思。这家日杂店我常光顾,老板娘对我不错,刚好她要搬到深圳去跟孩子一起过,就转让给我。我想你如果有再来东莞一定会来制衣厂的,那我就在制衣厂对面守候你是最好的办法,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就算制衣厂搬走两年了,我也守在这里不舍得离开。”说到这林冬梅忍不住又流起了眼泪。
陈东站了起来把林冬梅拉到怀里紧紧拥抱着说:“余生,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全部。”
“东哥,我的父母都过世了,两位哥哥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了,我了无牵挂,你是我的唯一。”
“我是孤身一人,老家没有任何亲人,现在我肯定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好啊!那我们这两老家伙现在就是一家人了。”
“是的,一家人,我们结伴终生!”
“好的,我们得准备晚餐了。”
“好的,我们一起去。”
当天晚上日杂店提前打烊了。
“东哥,我们要个孩子吧!”
“都这个岁数了?”
“努力要,不过你轻点,我还是第一次。”
夜,无比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