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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棋盘

2024-05-10  本文已影响0人  东山草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六期“礼物”主题征文活动。

引子

“老奚,晚上六点,几个老伙计在云来酒店给你践行,你和穆云早点过来哈。”奚子湛办完工作交接,坐下来拿起手机,看到微信里搭档杨坵发来的信息,顺手发了个OK的表情包过去,退出微信,开始整理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

城北鑫苑小区五栋三单元二O二号,打包好的物件整齐地摆放在客厅靠阳台一侧。除了卧室床铺之外,还有书房书柜里的书没有收拾好。

“啊切”,穆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捂住鼻子,喊了一声:“微微,给妈妈递个口罩。”奚微应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卧室出来,在客厅一角的小包里翻出口罩,快步走进书房,递给站在凳子上的穆云,自己也带好口罩,还不忘吐槽:“妈妈,这书柜顶上是有多久没打扫了,恁个大的灰尘。”穆云没说话,戴好口罩,抬手去拿书柜上面一层最右侧的书,却不小心碰到了柜顶的东西,“啪”地一声,一个长宽约为四十多公分的扁扁的、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类正方形纸盒掉在了地上。

穆云低头上扫了一眼,奚微好奇地捡起盒子:“这是什么,咋包得恁个严实?”还没来得及细看,被刚从外面回来的奚子湛一把抢过去,小心地擦拭着盒子上的灰尘。

奚微不解地看着父亲像对着珍宝一般的动作,刚想开口,却看到母亲摇手。穆云在奚子湛抢过纸盒子时,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腰。奚子湛看到纸盒那一瞬间激荡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对上女儿有些茫然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老了,看不得这些老物件了。”

奚微来回看着父母,觉得他们这会离自己好远,她急切地想要打破这种感觉,对父亲撒娇地说:“爸爸,我可以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奚子湛慢慢地拆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张半旧的棋盘。奚微惊讶地说:“这不是庄叔叔送给爸爸的吗?我记得庄叔叔和爸爸凑在一起最爱下棋,只是爸爸下不赢庄叔叔。每次输了就悔棋......”说到后面,声音低落下来:“几年前庄叔叔不在了,那以后再也没看到爸爸下棋了。”

01

奚子湛抚着棋盘,恍若没听见自家闺女的话,目光悠远,曾经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九月,他如愿考进工大,入校第一天,认识了来自川西地区的羌族少年庄岩,他们同班同寝。奚子湛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喜欢打篮球,是校篮球队主力干将。庄岩生性谨严,不苟言笑,喜欢看书和下棋,是校图书馆的常客和校围棋社团的骨干。那时的奚子湛怎么也想不到,庄岩会在他的生命里书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成为他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

不过大一上学期时,两人交集真心不多。奚子湛是个坐不住的人,喜欢到处乱窜,刚经历了黑色高考跨进大学,对学习没什么热情,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完全就是摆烂的态度。庄岩看不惯,劝奚子湛对学习上心一点,却被他怼了回去:“都上大学了,咱能不能不要时时把学习挂在嘴上?你爱学习就学习,别来影响我好不好?”搞得庄岩很尴尬。

毫无悬念,第一学期结束时,奚子湛的高数和英语都挂了。与他相反,庄岩因为对学习一丝不苟,从不懈怠,在期末考试获得优异成绩。这下子,奚子湛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假期离校前,庄岩给了奚子湛一个笔记本,他接过来翻了一下,发现是庄严的学习笔记,觉得这是在打他的脸,想硬气地摔回去,又想起开学后的补考,憋屈地道了声谢。庄岩却很认真地说:“子湛,你一定要认真看哈。”

后来,两人交往多了,奚子湛发现庄岩真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君子端方,沉稳大度。只要庄岩在场,他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性子。每每想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小性子跳脱,喜欢呼朋引伴,一天到晚都精力旺盛,属于静不下来的人。一度被父母怀疑有多动症,还带去医院做过检查。上学后,从小学到高中,他更是让老师伤透脑筋。考进工大,用奚子湛高中班主任老师的话说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那个假期,奚子湛认认真真地将庄岩的笔记本翻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开学补考,他高分通过。

他与庄岩慢慢熟悉起来。庄岩告诉他,他很欣赏他在球场上的英姿,也羡慕他的交际能力,这些都是他欠缺的。来自偏远农村的庄岩,性子执拗又内敛,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因为从小成绩优秀,是乡村老师的宠儿,小学到高中,都是学习委员,所以对不认真学习的同学,他习惯性地去叨叨。奚子湛与他同寝室,他更觉得有义务监督奚子湛认真学习。

奚子湛知道庄岩的心理后,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觉得有一个庄岩这样的朋友,感觉还挺好。后来,他喜欢拉着庄岩打篮球,约他一起外出看电影,逛街,庄岩也拉着他下围棋。

庄岩学打篮球很认真,奚子湛学围棋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坐不住,往往下不了几步就把棋子扔了。庄岩也不生气,重新摆好,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跟自己下。奚子湛看他自己和自己也能下棋,觉得很新奇,又坐下来跟他学习。奚子湛后来在职场上能耐得住性子,做事谋定而后动,都得益于当年跟庄岩下围棋。

七年前,庄岩主动申请去当驻村干部。奚子湛有些不以为然,但他知道,庄岩与自己追求的不一样,他有一颗赤子之心。也许是他从农村走出来,总是希望自己能回去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打那以后,庄岩格外忙碌,他们见面的时候少了。不过,只要有时间还是会凑在一起,摆上棋盘厮杀一番。连女儿奚微也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围棋,甚至比他还下得好。庄岩笑话他:“子湛,你下几十年棋,居然不如我们微微跟着学几年。”他自得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哈,我女儿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不好!”

02

穆云看着奚子湛沉郁的脸,想说什么,张张嘴,又闭上了。奚子湛没看见穆云的表情,陷在回忆里。

穆云曾经玩笑般地调侃奚子湛,说他遇到庄岩,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奚子湛很是得意,说她羡慕不来。

大三下学期,奚子湛喜欢上同班女生元芹,偏偏元芹对他态度不明,若即若离。说无意吧,有时她会默默地看他,在他看过去时,含情脉脉地对他笑,对他送给她的东西来者不拒,收得很是爽快。说有意吧,他约她时,她总是找借口推脱。

奚子湛不知道,元芹那时正在想方设法地追求高年级的一个帅哥,那人是富二代,也是工大女生公认的“校草”,很多女生喜欢他,元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看不上奚子湛,压根没打算与他建立恋爱关系,但她享受奚子湛对她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也自得于奚子湛对她的一往情深,这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所以她吊着他。这些在班里是半公开的秘密,唯有奚子湛没察觉,还一个劲往她面前凑。

作为旁观者,庄岩对元芹的态度看得很明白,私下里找过元芹几次,希望她有个明确的态度,既然不喜欢奚子湛,就断了他的念想,不要吊着他。元芹不以为然,让庄岩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还讥讽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庄岩也多次劝奚子湛,偏偏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固执地认为元芹对他是有意思的,之所以不表态,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还要考验他。

有段时间,奚子湛很颓废,常常借酒浇愁,还拉着庄岩一起喝酒,每次喝得烂醉如泥,都是庄岩扛他回去。这样一来,当然也顾不上学习了。庄岩一看,再这样下去,奚子湛别想毕业了。

庄岩不想看见好友沉沦,多次与元芹交涉无果。在奚子湛一次喝酒胃出血后,怒气冲冲去找元芹,再没给她留半点情面,当着元芹寝室女生的面,一脸严肃地跟元芹说:“做人要厚道,不能玩暧昧。”让元芹很尴尬,偏他还端肃着脸跟她说:“全班都知道子湛喜欢你,你却冷眼旁观他颓丧消极,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为你做的一切。看到子湛为你神魂颠倒,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魅力十足、世界第一?想脚踩几条船,小心最后所有的船都翻了。还有你晓不晓得世人怎么看你这种女孩?渣!”

穆云后来对奚子湛说:“我一直觉得庄岩是个温文尔雅的人,那次却发现他居然恁个毒舌,你没看到,元芹当时的样子,满脸通红,浑身直哆嗦,如果目光能杀人,庄岩肯定被她千刀万剐了!”

毕业前夕,奚子湛提了两瓶五粮液去找时任W市副市长的舅舅,顺利去了W市的中石油分公司。庄岩则被分配去了W市某机床厂当技术员。他们是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大学生。

在同一个城市,相隔不远,两人几乎每天下班都一起厮混,喝酒,K歌,爬山,看电影,打篮球。更多的时候,是下棋。庄岩围棋、象棋都下得好,相比而言,奚子湛更喜欢围棋。不过,他与庄岩下棋,输多赢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时间长了,奚子湛想出一个法子,在棋盘上输了,就拉着庄岩打篮球,把棋盘上输了的,在篮球场上找补回来,还美其名曰“打平”。

奚子湛在石油公司对外联络部,工作相对轻松。有段时间,W市风靡下五子棋,奚子湛是最早接触五子棋的人之一,他脑子反应快,很快就玩得顺溜极了,打遍W市石油系统无敌手,有些得意忘形。

周末,与庄岩相约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后,奚子湛说要向庄岩挑战,教他一种围棋的新下法。两人在庄岩的单身宿舍摆开阵势,听奚子湛说了五子棋的规则后,两人坐下来对战。开始的时候,庄岩从围棋的思维定式,连输三把,奚子湛兴奋地有点找不着北,笑出了猪叫声。但庄岩是什么人,以长于动脑、沉稳机智著称,很快调整思路,接下来的时间,不论是执黑先行还是执白后行,直接实力碾压,奚子湛再没赢一把,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奚子湛很是沮丧,抱怨庄岩:“你要不要那么横?就不能让我多嘚瑟一会么?”庄岩挑眉说:“那我让你两子,重新来过?”奚子湛悻悻地扔掉棋子:“算了,还是下围棋吧。”

庄岩有些好笑,一边摆弄棋子,一边说:“子湛,你这样沉不住气可不好,《史记》有句话说‘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过是一盘棋罢了,值得你形露于色么。知道你为什么下棋输多赢少么?”

奚子湛提不起精神说:“还能是为什么,你善于布局,谋划人心呗。”庄岩摇摇头:“子湛,你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太看重得失,想赢怕输的心思太重,就静不下心来谋篇布局了。你但凡保持平常心,一步步走稳,哪会盘盘输。你要记得,棋盘上输了没啥,工作上可要沉下心来,稳打稳扎,慢慢积淀,你才能实现你的理想和目标。”

03

穆云却想起那年,她和奚子湛去给庄岩送结婚请柬时,庄岩笑得灿烂的脸。穆云知道庄岩一直为他们操心,她看到庄岩拿着大红色的请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是放松和释然。那时她忍不住想,庄岩肯定在心里说:这俩货终于修成正果了!不用我再操心了。

庄岩和奚子湛工作第三年,元旦前夕,奚子湛公司同事林子请吃饭,庄岩也被捎带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林子把着奚子湛的肩说:“哥们,帮个忙呗。”奚子湛推开他的手:“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不要耽误我们祭五脏神。”林子扭捏了一下,看奚子湛眉毛竖起来,飞快地说:“那个,能不能帮忙给我和建设局的穆云牵个线,听说你们是大学同学。”

奚子湛转头看着庄岩:“穆云分在W市?”庄岩也很诧异:“没听说呀。”林子有点懵:“你们不晓得?”跟着就有点丧气了:“那你们肯定也没得联系咯,还牵个铲铲线啊。”

庄岩不漏声色地套话说:“哥们,不要忙着灰心啊。没有联系不等于就不能给你牵线,只要有她电话号码,分分钟搞定。”林子忙不迭地摸出手机,谄媚地说:“我有她的手机号码。”庄岩继续套话:“你都有她的手机号了,哪还用我们牵线。直接打过去就是了。”林子讪讪地说:“那啥,我就远远地看到过几次,没跟她说过话,手机号是从建设局一哥们那搞来的,可不敢打,万一她当骚扰电话处理喃,或者把我当登徒子喃,岂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听我那哥们说,她是工大毕业的,跟你们是一届,还是同一个专业,我查了下,你们那一届同专业的只有一个班,肯定就是你们同学噻。所以......”

奚子湛喝得有点高了,打断林子的话说:“把号码给我,我给她打电话。”林子报了一串数字,奚子湛拨过去,响铃好一会,久到奚子湛以为穆云不会接听,准备挂了时,一个女声传来:“喂,你好。”奚子湛愣愣地看着手机,突然有点卡壳。庄岩拿过去:“你好,穆云吗?我庄岩,还有子湛。”电话那头的女声有些惊疑:“庄岩,你咋晓得我电话的喃?”奚子湛抓过手机按下免提:“穆云,我奚子湛,你是好久来的W市?”庄岩跟着说:“你现在在哪里?出来聚一哈。我们在风桥头的刘一手火锅店。”穆云半晌没说话,奚子湛大咧咧地说:“穆云,你不会已经忘记了老同学吧?来嘛,我们从学校毕业,都三年没见啦。你放心,不得要你办招待。”隔了好一阵子,才听到穆云低声说:“好吧。”

半小时后,奚子湛看着走进来的穆云,长发披肩,黑亮柔顺,眉淡如秋水,水杏一样的眼睛,俏鼻樱唇,白皙的脸像鹅蛋一样,牛仔裤,灰色呢子大衣,平底球鞋,斜背一个小包,看着神清气爽的模样。一时间,奚子湛有些惊艳。他从来不知道穆云如此美丽。

后来,奚子湛和穆云相恋了。林子说他不够朋友,哪有牵线把人牵进自己怀里去的。他振振有词:“我给你们牵线了,可是穆云不愿意啊,她就喜欢我这一款。”不过,奚子湛学生时代那段无果的恋情,却成为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坎。几年里,他们分分合合,兜兜转转,让庄岩操碎了心。

04

穆云放下手里的书,有些心不在焉,看向窗外萧瑟的天空,想起那年那个意外的来电。

那天,她加班赶材料,下班比平日晚,刚走出办公楼就接到奚子湛的电话。这个电话对她而言,惊多于喜。在他约她见面时,她内心是复杂的,甚至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抵过他和庄岩的邀约。

到刘一手火锅店时,斜阳的余晖从树荫缝隙间淌落,将光影摇成斑驳的形状,透过落地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奚子湛身上,他穿着白色户外服和黑色长裤,白皙的皮肤渡着光,仿佛加了滤镜。在周遭深浓的冬意里,他清透得令人一眼便望见。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奚子湛,她的心还是怦然而动。末了,却听到奚子湛为她和林子牵线,她又生气又狼狈又委屈,在眼泪滚出眼眶之前夺路而逃。

穆云对奚子湛的感情,可以追溯到进大学的初见。她第一眼看到奚子湛时,就喜欢上了。为了让他注意到她,那些年,她煞费苦心,制造过偶遇,也故意遗落过文具,一支制图铅笔借来又还去,那些频繁而短暂的接触,让她回味悠长。可是奚子湛从来没注意过她,他的生活太丰富了,也太忙了。她不敢表白,陷入暗恋的人,总是会卑微一些,她怕他一句“不喜欢”让她再也没了站在他身边的机会,更怕让他生厌。

于是,她选择迂回战术,加入围棋社团,以棋艺吸引庄岩注意,与庄岩交上朋友,争取到与他们的三人行。她以为就算奚子湛发现不了她的心思,时间长了,庄岩总会看出来.....

奚子湛回头看着穆云恍惚的样子,碰了下她问:“想什么喃,啷个专心。”穆云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恨恨地说:“想读书那些年目中无人的你。”奚子湛愕然:“我啥时候目中无人了?我从来都是最谦虚亲和的人。”穆云懒得跟他说。

转回身继续整理书柜,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当年的天真。她怎么也想不到运气那么差,庄岩是工大最独一无二的钢铁直男,他压根没发现她的心思,眼里只有围棋,完全把她当做棋逢对手的那个人,经常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下棋。当然穆云也不是全无收获,庄岩下棋会拉着奚子湛一起,她与奚子湛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只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奚子湛喜欢上了元芹,还为她欲生欲死,差点没拿到毕业证。哪怕奚子湛后来知道元芹只是把他当做满足虚荣心的棋子,对他全无意思,她也成了他心底的白月光。穆云的暗恋无疾而终,锥心地痛过。毕业时,通过家里的关系,分配到了M县建设局,没参加毕业晚会,也没与班里任何人告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与班里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

她用三年时间来忘记,却抵不过见面一分钟的沦陷。

昔日的钢铁直男庄岩,在三年的社会打磨中,学会了察言观色,很快发现了端倪,私下问她是不是喜欢奚子湛,她默认了。她从来没问过奚子湛,庄岩是怎么跟他说的。奚子湛没再提帮林子牵线的话,却时不时地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在三年的爱情长跑里,庄岩是他们两人的“灭火器”和情绪“收纳箱”。

05

奚微看着父亲抱着棋盘出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和庄叔叔下棋的场景。那年她刚考上大学,庄岩来看她,递给她一个红包,还给她买了一个背包。问她学什么专业,是不是喜欢,以后的职业规划有没有方向……然后,奚子湛不耐烦了:“老庄,你啥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赶紧的,来整一盘。”他拿出棋盘,把黑子放在自己面前,将白子推给庄岩,执黑先行。庄岩一心二用,一边跟奚微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落子。

奚微以为父亲会赢棋,探过头去看时,那棋盘之上,白子黑子棋力相当,看似黑子势如破竹,白子节节败退,其实白子内有乾坤,步步暗招。到后来,白子形成合围之势,将黑子团团围住,父亲盯着棋盘,一脸的生无可恋。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庄岩丢下棋子,挑眉问奚子湛:“还下吗?”奚子湛发狠地说:“下!必须下!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奚微喜欢庄岩,在她心里,庄岩是父亲般的存在。

奚微八岁那年,奚子湛因个人能力出色,又有背景,顺理成章升任中石油C市片区总公司副经理,离开了W市,而穆云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继续留在W市。他们开启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三十六七岁的奚子湛,成熟儒雅,风度翩翩,引得分公司的女孩们春心荡漾。也许是外面的诱惑太大,也许是两地分居时间太长,也许是男人的劣根性作祟,奚子湛出轨了。那年,奚微十岁。

穆云知道后,伤心之余,为了女儿,选择了隐忍。闷声不响地找了省公司总经理,直接将奚子湛给弄回了W市分公司当副经理。奚子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反应过来。

回到W市以后,奚子湛与穆云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指责穆云毁了他的前途。穆云嘲讽地说:“你才去了总公司多久?就开始学人‘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我绝不答应!再说你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晓得?是,你有能力,有想法,但你耳根子软,定力不够,还虚荣心强。要不是庄岩经常跟在你身边念叨,拉你下棋,磨炼你的性子,你以为你能走到现在?可是你自己看,你才去了C市好久,连婚外恋都出来了!继续待下去,还不晓得你会搞出什么事来!与其眼睁睁看着你将来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拉下来!要不是为了微微,你以为我想管你这些破事!”

奚子湛与穆云开始冷战,在奚微面前,却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隐瞒。

06

奚微看看母亲一脸的恍惚,想起十一岁那个冬日,她从学校回来,抄近道走河滨路。其时日薄西山,暮色四合,绚烂的晚霞散去最后的艳丽后,天际只余下一抹暖人的橘色。她慢慢地走着,风吹着她的长发,她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情轻松起来,也有了闲情四下打量。突然,她看见了父亲,彼时他与一名妙龄女子坐在河滨路梅苑茶吧的落地玻璃窗前,那女子靠在父亲肩头,形状亲密。那一刻,她觉得世界坍塌了。

她想起了最近每次从学校回家,父母之间奇怪的违和感,变得沉默了的母亲,调回W市却越来越忙碌的父亲,她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父母已经貌合神离。那天晚上,她在河滨路呆到很晚,跨河大桥上亮起一盏盏路灯,来往的车流闪着车灯,配上附近广场隐隐传来的音乐,来往散步和夜跑的行人,构成一幅生动的W城夜景图。大桥下浩渺的江水,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可她却孤零零一个人徘徊在暗夜里。

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没看也没接,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父亲与那个女人谈笑风生,看着父亲揽着那个女人走进黑暗里。她坐在靠河边的石凳上,哭得不能自己。寒夜的风,凛冽刺骨,却比不过她心里的冷。她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那么游荡在W市的街头。在河滨大桥上,遇到了几个混混,他们拉她,她不想理会他们,却抵不过他们人多,被围在了桥中间,那一刻,她想到了死。

庄岩就是在那时出现的。那天,庄岩坐晚班车从外地出差回来,路上塌方,到达时已是晚上十点,与同事在河滨大桥头吃了烧烤出来,看见桥上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拉拉扯扯,直觉不对劲。与同事说了一声,前去干涉,走近了才发现被围着的人是奚微。她头发凌乱,目光直愣愣地,满是泪痕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乌青,抓着桥栏杆,一只脚已经跨出栏杆外,庄岩魂都吓掉了,飞跑过去将奚微抱住,瞪视着几个混混:“你们是要把人逼死吗?准备吃牢饭是不是?”那些混混看有人来了,一哄而散。

庄岩将奚微半抱着带回自己家,扶在烤火桌前坐好,拧开取暖开关,打了一盆温水给她擦脸,替她将凌乱的头发拢起来扎住。在这期间,奚微任他折腾,却没反应。他蹲下身子看着她,轻声说:“微微,别害怕,我是庄叔叔,没事了啊。”奚微的目光空洞洞的。庄岩转了个圈,摸出手机给奚子湛打电话,接通后刚喊了一声“子湛”。奚微听到父亲的名字,却反应激烈,一把抢过手机挂断了。

庄岩愕然地看着奚微,对上她通红的眼,心软下来,温声说:“微微,出什么事了?给庄叔叔说说。”奚微看着庄岩,眼里慢慢地聚起了泪,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庄岩家里是个淘小子,他没有哄女娃的经验,看着奚微只哭不说话,心疼了。坐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哄她:“微微不哭啊,有什么事告诉庄叔叔,叔叔帮你出气!”

奚微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庄岩手忙脚乱地哄着,想给穆云或者奚子湛打电话,奚微却哭得更厉害了。庄岩无奈地说:“微微,你只哭不说话,叔叔也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想帮你都没办法呀,咱先说了再哭好不好?说完了叔叔帮你一起哭。”

奚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边哭一边打嗝:“庄叔叔,我爸爸有了其他女人,他不要我和妈妈了!你帮我劝劝他好不好?叫他不要丢下我和妈妈。我很乖的,会努力读书。”

庄岩一愣,他知道奚子湛又回到W市了,却不知道他有外遇的事。奚子湛没敢跟他说,穆云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说。听奚微一说,他直觉不可能:“微微,你别听人瞎说,你爸爸很疼你,他怎么会在外面乱来?当然他的工作性质,接触其他女的倒是常有的事。”奚微哭得更大声了:“我亲眼看到的,他和一个阿姨抱在一起,还有他现在经常不回家,今天我回来给他打电话,他说要出差。可是我在河滨路梅苑茶吧看见他了。”

庄岩刚想说话,奚子湛的电话打过来了:“老庄,你打电话有啥事哇?我刚有事没来得及接。”庄岩刚想说话,穆云的电话来了,庄岩匆匆对奚子湛说:“没事,改天联系。”挂断后给穆云打过去,刚响铃就被接了,穆云焦灼的声音传过来:“庄岩,你出差回来没?”庄岩说:“回来了,穆云,有个事情......”却被穆云打断了:“庄岩,微微有没有跟你联系过?老师说放学她就出校门了,可是这会还没回家。打她手机没人接,老奚又出差不在,你和方沅能不能帮我出去找找。我这哈在派出所。”

庄岩看着奚微,对着电话那端的穆云说:“微微这会在我家,你先销案,打车到我家来。”

07

都说往事如烟,既然如烟就会慢慢飘散。可是对奚子湛来说,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却一直留在记忆里,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依然清晰如昨。

那天是周末,早上他从枫林酒店出来,天色晴朗,太阳从瑰丽的朝霞中升起,晨曦掩映中瞧着倒像一轮圆月。蔚蓝的天空中云卷云舒,有鸟儿成双结对在低空掠过,叽叽喳喳地嬉笑打闹。一阵风过,空气腊梅花的香味沁人心脾,穆云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弄回W市的郁气也慢慢消失了。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庄岩给他打过电话,思忖着两人好久没碰面了,要不要约他手谈两盘。

盘算了一阵子,到底有些心虚。他有些拿不准要是庄岩知道他出轨,会不会训他。他倒不是怕他训,就是怕看到庄岩对他失望。奚子湛三十多年的人生里,虽然看似对所有人都挺亲近,很是自来熟,但真正能让他交心的却只有庄岩。再说他虽然一时把持不住,犯了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也很气愤穆云插手他的工作,却从没想过要和穆云离婚。他也没想到外遇会跟到W市来,本来想着和她说清楚后,让她回C市。哪晓得她泪眼朦胧地表白不愿意离开他,她只是爱他不能自拔,但她不会去破坏他的家庭,还说她不要婚姻,只要他偶尔去看看她就好。他既自得于个人魅力无限,又担心穆云发现后要如何收场,暗戳戳打算拼着挨骂,也要请庄岩给他支个招。

只是还没等他给庄岩打电话,接到穆云的电话:“奚子湛,你好久回来?”声音有点沙哑,轻得他差点没听清楚。

奚子湛有点心虚:“我今天就回来。”听到穆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挂断了电话。他觉得穆云的语气有点奇怪,有种不祥之感。他没想到,他和穆云煞费苦心地在女儿面前粉饰太平,却被女儿无意间发现了。

穆云曾经想得很简单,她以为把奚子湛弄回W 市,就算是夫妻之间暂时有隔阂,时间长了,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他们之间还有女儿。奚子湛是女儿奴,爱女如命,就算为了女儿,奚子湛也会回归家庭。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奚子湛的外遇也跟着撵到W市,还让女儿看到他们在一起。

穆云死心了,感情破裂是很常见的事,有些人有些爱,注定无缘,强行乞求也得不来,即便是走着走着就散了,不也挺正常的嘛。何况快乐是各式各样的,她有能力,长得又不差,离了婚带着女儿一样能过得好,又何必紧紧揪着过去不放呢?放下才是最好的!

08

穆云看着奚微怀念的眼神,揽着她到客厅坐下来,拢拢女儿的头发,再次感念庄岩。她有多庆幸就有多后怕,她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婚姻出现问题,差点让女儿被拐卖。奚微想起那个把她从厄运里救出、带着她走出阴霾却英年早逝的温润男子,心里酸酸的。

那年,因为她无意间的发现,撕破了父母婚姻的面纱,他们不再掩饰,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离婚拉锯战。她哭着求父母不要离婚,母亲说不能原谅父亲的背叛,父亲说母亲过于心狠,谁也不肯让步。最大的焦点问题是她,母亲说父亲很快就会有新欢,有后妈就有后老汉,强烈要求她跟着她。父亲说她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的小公主,他的经济条件比穆云好,她跟着他才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他们以爱为名让她选择,他们都说爱她,却都不肯给她完整的家庭,让她觉得很讽刺。

她绝望了,开始逃学,通宵泡网吧,学会了抽烟、喝酒,跟着街上的混混们出没于酒吧、歌舞厅。视而不见母亲的泪眼,充耳不闻父亲的劝慰,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以作践自己来报复父母。

后来,她和学校几个留守少女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请她们喝饮料,给她们买水果,倾听她们的满腹苦恼和牢骚,安抚她们的无助。她们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理解她们的好人。

从小被父母娇宠长大的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黑暗,更不知道有种职业叫“人贩子”。那个女人获得她们的信任后,将她们骗出W市,中途几人被分开,她一路辗转被带到了N市,失去了自由,她隐约明白自己遇到坏人了,却没办法逃跑,有些害怕。但想到父母找不见自己后的焦急和伤心,心里又有种报复的隐秘快感。

她忘不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美好,片片橘红色的晚霞漂浮在天空,穿插在白色的云影里,温馨又浪漫。随着天色暗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N市火车站热闹喧嚣,候车室外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亮起的汽车尾灯连成一片流动的光的海洋。她被那个女人半揽着坐在椅子上,目光茫茫然地落在电子屏上,很快就恍惚起来,不知不觉间晕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有意识时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个熟悉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微微,微微......”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让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挡住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很沉,头也很沉,她看见庄岩放大的脸,他看着她,目光里有心疼,有担忧,有爱抚,她想说话,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她想撑起来,稍稍移动就天旋地转,再次陷入黑暗里。

她彻底醒来时,已在医院里,入目皆是白色,四周很静。她略微动了下,马上就有一双手轻轻地抚在她的额头上:“微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声音醇厚温暖,将她心里树起的刺软化了,她撑着想起来,庄岩将枕头垫在她身后,扶着她靠床头坐好,拉上被子将她围在里面,自己拉了凳子在床前坐下来。

奚微嘟囔了一句“谢谢庄叔叔。”庄岩揉揉她的头发,拿出一个保温饭盒:“先喝点稀饭,让胃里存点东西,有力气了再说其他。”奚微点点头,她确乎有些饿了。

彼时的她不知道自己逃过了被卖的厄运。跟着庄岩回W市以后,她死活不肯见父母、不愿回家。庄岩与奚子湛夫妻商量后,将她带回自己家,还郑重地将自家淘小子拜托给她照看。背着她又教自家淘小子使劲闹她,免得她胡思乱想或者出去瞎混。那个刚满五岁的淘气男孩不负父母期望,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变着法儿缠着她陪他玩积木、看动画片、讲故事、逛街、爬山、画画,晚上还非得跟她睡,谁也拉不走。那闹腾劲,让她应接不暇,抽不开身,完全没有时间再伤怀父母离婚的事,也奇迹般地治愈了她的心伤。

很多年以后,她见到当初与她一起被带出W市的女孩,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那几个与她一起被带出W市的女孩,被卖往偏远山区,出逃无路,十五六岁就生儿育女,年纪轻轻就熬得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妇人。

09

奚子湛回头没看到妻子和女儿,想想眼下也没心思收拾了。抱着棋盘走出书房,看到穆云怔怔地看着女儿,女儿眼眶红红的,知道她想起了庄岩,想起了那些曾经的过往,有些愧疚。

那年,他到庄岩家里,看到穆云抱着奚微,红着眼睛,瞪着他的眸子里,冰冷又充满恨意。奚微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埋怨。他摸不着头脑,有点心虚。不等他说话,穆云拉着奚微对庄岩打了招呼就走了。庄岩看着他摇头:“子湛,你说你都干的啥事?微微昨天看到你与其他女人在一起,晚上在河滨大桥上被几个混混围堵,差点跳河里去了,很晚都没回家,穆云吓得遭不住,还打电话报警了。那女人是谁?你这是要搞哪样?”

奚子湛一下子头大了。他丢下一句话:“这事改天再跟你说,我先回家一趟。”匆匆走了。

穆云提出离婚。这超出了奚子湛的意料,从大学开始,穆云追着他很多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穆云会跟他离婚,更没想到的是穆云以他是过错方为由,让他净身出户,说成全他与新欢去双宿双飞。

奚子湛傻眼了,不过他向来傲气,跟穆云好言相求无果后,也沉不住气了。为了奚微的抚养权,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彼此伤害,互不原谅,完全无视奚微的恳求,也根本没注意奚微的改变,一心只想压对方一头。直到奚微失踪了,两人惊慌失措,互相指责。奚子湛说:“如果不是你揪住我一点错不放手,怎么可能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穆云说:“如果你对家庭忠诚,不在外面乱搞,咋会搞得家不成家!要是微微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了,你也别想好过!”

奚子湛后来回想,都不知道那年是怎么了,鬼迷心窍地与那个女人纠缠不清。他以为自己魅力无限,后来才发现别人冲着他手中的权力。看清真相后,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岁月消磨了他的壮志,权利迷惑了他的眼睛,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可是伤害已经造成,妻子不原谅,女儿走极端,如果没有庄岩,女儿也许就回不来了,而他与穆云大概会成为仇人。

奚微在庄岩家里住了一年多,对他们不冷不热,表现得很疏离。他和穆云在庄岩的劝解下,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

10

穆云从奚子湛手里拿过棋盘,抚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些恍神,她的耳畔好像又听到了庄岩的声音:“穆云,你喜欢下围棋,当知道在黑白世界里,与其逃避,不如迎头而上。人生亦如棋局,有输也有赢,你恨他,你伤心,说明你对他还有感情,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一次机会,给他机会也是给你自己机会。再试试吧。如果你还愿意给子湛机会,就不要老是揪住过往的事。人的眼睛是长在前面的,不是长在后脑勺,所以得往前看,往后看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再说了,老是往后看脖子拧着也很累。”

对奚子湛,庄岩就没那么客气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看看好好的家你给搞成啥样了?穆云温柔漂亮,贤惠善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拼得职场,对你更是没的说,你还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身在福中不知福。”奚子湛有点不服气,嘀咕着:“她歪得莫法,还阻断我的前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再说,我也道歉了,认错了,是她不依不饶.......”在庄岩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闭上嘴。

庄岩说:“如果你觉得穆云不够好,那你就和她好聚好散,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是对她的不尊重,也是对另一个女人不负责。道歉了、认错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是世上最没用也最惹人讨厌的话了。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伤害就已经造成了。不要再去找穆云吵架,好好想想接下来到底要怎样做?建立一个家不容易,要毁掉却是很简单。还有那个女人,她爱的是你这个人还是你手中的权力,你最好弄清楚,不要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被庄岩劈头盖脑一通教训,奚子湛焉头耷拉地回到出租屋,闷头抽了一个晚上的烟,第二天打电话约出相好的,告诉她自己准备离婚,净身出户,分公司副总也当不成了,问她愿不愿意和他结婚。女人虽然还是言笑晏晏,说本来就是图的是她这个人,与他手中的权力和金钱无关。但是那天之后,女人从W市消失了,他再打电话过去,被告知那部他帮忙选的手机号码已是空号。后来,他到省总公司开会,在C市街头,看到那个曾经说爱他的女人挽着片区副总经理的手,小鸟依人,笑得娇媚极了。

10

奚微抱着奚子湛的手臂摇晃,跟他打着商量:“爸爸,把那个棋盘给我吧。”他断然拒绝:“你要其他东西,爸爸都可以给你,棋盘不行,那是你庄叔叔留下来警示我的物件,可不能给你。”看看手表,对穆云说:“老杨他们请我们吃饭践行,我们先过去吃饭,明天再收拾其他东西。”

奚微嘟起嘴:“小气鬼爸爸。”穆云拍拍她的手,柔声说:“庄叔叔给你送的东西可不少,干嘛要抢你爸爸的棋盘。”奚子湛仔细地将棋盘包起来,放进大纸箱里。

他和穆云分居两年后,重新坐在一起。奚微对他们说:“我想有个家,家里有爸爸,有妈妈。但是,如果你们确实不能再在一起,我也尊重你们的选择。”那是奚微被庄岩带回来以后,第一次对他们说那么长的一段话,却让奚子湛和穆云心如刀绞。昔日天真活泼的女儿,突然长大了,不再亲近他这个父亲,对穆云也很疏离。唯独在庄岩面前,才会有点笑颜,却掩不住眼底的沉郁。

他们不再提离婚的话,努力去弥合曾经的伤口。奚微考上重点高中时,他们家终于走出曾经的泥泞。庄岩送奚微回家,给奚子湛带来一副围棋和一张棋盘,两人摆开架势,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主要是庄岩说,回忆了学生时代的梦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毕业时的初心。

庄岩猝然离世后,他失去了挚友,消沉了很长时间。遇到烦心事时,被欲望诱惑时,就会想起那天庄岩说过的话:“子湛,人生是修行,只有心胸和眼界开阔了,才不会被各种欲望所控制。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也终其一生都在试图靠近向往的自己,可这不代表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做人做事要有底线。好的婚姻,是彼此包容,彼此成就,经此一事,我相信你会走得更远。你喜欢下围棋,那你也当知道,围棋中的每一枚棋子,地位都是平等的,但是一枚棋子何时出场,在什么位置出场,价值绝不相同。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又何尝不是这样?有舍才有得,会舍才会得。我们共勉吧。”

他把这段话打印下来,贴在床头,每天早起时读一遍,虽然他早就烂熟于心。他沉下心来,一步一步稳稳前行,终于走上了仕途高峰。心里最大也是唯一的遗憾,是好友无法看到他今天的成就。他将对庄岩的怀念放在心里,时常去探望庄父庄母,替庄岩在父母面前尽孝;将庄岩的儿子视若己出,关心他的生活,引导他的思想,送他去省城最好的学校读书,最终考上双一流大学。

庄岩的家人、他们大学的同学都说,庄岩有他这样的朋友很幸运。只有他自己知道,遇见庄岩,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福运。

有人问奚子湛,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他说,是可以陪你走过漫长一生的人,他不会在你哭泣的时候安慰你,但却会想尽办法让你笑。他会为你腾出时间,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在你烦恼的时候听你喋喋不休。在你的辉煌时刻为你喝彩,在你的低谷时期陪在你身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和世情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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