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幻境
昏沉到中午醒来,我盘腿坐在门厅的地上,一根手指抵住龟壳,让它进退不得。两轮挣扎无果,它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始某种等待。等待只会让事情变糟,让机会溜掉。我就这么伴着它默默思考:那件湿漉漉的红色小夹克是谁放的,谁会、谁能这么做?
说实话,我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害怕,因为我早就没了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知道不可能时隔十几年后阳的亲人知道了真相后过来报复恐吓我(他们那个年纪人也不可能做出这么阴阳怪气而又浪漫的事),更不可能是阳腐烂肿胀的鬼魂来了,在熄灯之后用空洞的眼眶凝视我。
我拿起杯子,半杯茶水的平稳安宁被我晃荡搅碎。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茶,但喉咙底下的油腻酸臭始终无法冲淡。我没闻到任何气味,但我始终没拿手碰过那件衣服。两天了,那件衣服还没干。从逃避到自责,再到现在,我相信不是我犯了多严重的错,只是一切都发生的太不巧了。
我抬头看到高大的桌子边沿,遮住了半个世界。
话又说回来,这件夹克的出现真就是指那件事吗?我翻覆观察了很久,不能确认那就是阳当时穿的衣服,也不确定当时那个岁数体格是不是有这么小。回忆很难靠得住,所以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突然心生一种残忍的想法:把它烘干,然后让这个旧事重提的小波澜回到垃圾桶里,再一次忘掉它,忘掉那一天。
我没有去取吹风机。我多少还是没改掉多愁善感的坏毛病,想着留作纪念更好。而且万一它的潮湿真的无法烘干,我该怎么办呢?我第一次用手去抖落它,发现阴影下衣服背面似乎有扭曲的色彩,转到阴天的户外光亮下,上面好像确实有写着什么。我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闭了几秒后睁开,字是极近似衣服的深红色:119老地方。
11月9日,阳的生日,小孩子就喜欢把一些低级双关语挂在嘴边,所以我至今记得很牢,这是他的生日。
今天就是11月9日。
*
那天一开始就是一场杀害:我害的一只宠物鸟死了。
一场雨过后其实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但夏天的劲头还没过去。小孩子心跳的更快,连大人们要求添件衣服都绝不会听。我们当时还在玩水枪。老房子一楼的人家在外头都有自来水龙头,我可以随便使用。我父亲告诫我这事很坏,可我也从来没见过有人找我麻烦。还有些水龙头会有完全被锈迹盖满的链子缠住,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小气。
我一开始是要找蚂蚁的麻烦,但墙上新挂了的笼子转移了我的注意。栏杆上斑斑驳驳掉了漆,我当时还不用戴眼镜,却看不清那只鸟的长相,它太小、又灰不溜秋的。
我可能起初只是想捉弄它一下。
圆形的小水滴抖落,它尾翼上下摆动保持平衡,笼子如钟摆在晃动。
然而这种动作像是表演,于是我一次次把水枪重新灌满,不停地继续。反正它的羽毛是不沾水的。但它好听的叫声逐渐变得嘶哑惊恐,简直要把笼子撞翻了。我暂时停手,开始等那个笼子缓过来。
尽管担心有人会来,但我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除了到时候再说吧这种软弱的念头
越到后头,我越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几乎是在发呆一样,机械地一次又一次用水直射到那鸟身上,直到它浑身羽毛浸湿,看上去像是能拧出一把水。
它真奄奄一息了,我的心开始求饶,开始祈祷。我为什么没停手呢?
我完全没想到找谁来帮助我、救救它。它多半不会死的,天气还没那么冷,等它待会干燥了自然就会好的。再说死一只小鸟能有什么大不了?
和后来的事比起来,这事确实太小了。如果没人指责,你又不内疚的话,世上没有大事。
那个滴水的笼子就被留在那里,底下花圃里几朵带刺的花正在破败,灰墙上满是深色水痕,水慢慢沁入本就潮湿的黑色泥土。
*
老地方指的无疑是阳的家了,那条弄堂口。日期加上地点,它肯定在要求我赴约,我不能够自己骗自己。本来有些事已经结束了,可有人可恶地把句号涂掉,划上一根下划线,要我再去填。
那个人似乎知道我无法忍受未完待续的感觉。
我出发了,心想除了阳,我还跟谁说过“我不喜欢未完待续”这句幼稚又坦诚的话。
*
对鸟或对自己的担心当时似乎没影响到我,和往常一样,我去找阳玩了。沿着河边的公园,可以从高处翻上一堵墙作为在这带穿行的大捷径。它不宽不窄,对我来说足够稳稳当当地跑起来。右边下面只有绿化带窄窄的边沿,肯定会直接掉进水里。我不会游泳,管它呢,会了也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
就这样蹿到另一条弄堂,修车行旁边的一条窄道进去,水泥地上一个深深凹陷的狗爪印指向楼梯间,正对着几乎垂直的楼梯。
那台阶只能容得下我半只脚,甚至高低不均。我放假时几乎天天会来,每次上楼还是要扶着那个油腻腻、灰蒙蒙的扶梯,两步一级地前进,然后把脏兮兮的感觉在裤子上抹干净。
当时阳正倚在床头看书——台灯在房间另一头的书桌上。
“别看了别看了。”我故意放慢步子,挪到他书桌边,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搭在电脑显示屏上,“你电脑能玩吗?”
“我不敢。万一被抓到就是死罪。”他把散乱的漫画书按顺序叠好。
“我是客人。不会出事的。看一下没关系的。”我说。
“不行不行,哪有你想的那么美。我们待会去哪里玩?”
“嗨,啥都不如电脑好玩呀。”我故意这么说。
阳只是闭着眼睛摇头,看上去不生气,也还是根本不答应。我明明没有强人所难吧,但总得说点什么,好让我们放过彼此的指甲。
“你知道吗?”我说,“我今天早上杀了……一个东西。”
他笑了笑:“杀了一窝蚂蚁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的蚂蚁药已经大功告成了,那些蚂蚁一碰就死了。有空我教你怎么做好吧?”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但确实我们已经在研究“蚂蚁药”这种东西上花了不少心思,(我现在一点不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或许小孩子做事根本不需要动机),从瓦砾碾成的粉末到烟屁股里的烟草,一概混进去,期待着有成效。
有杀鸟之事作为底牌,我很笃定:“现在就告诉我吧,蚂蚁药是怎么做成的。”
“我——不——告——诉——你。”我立刻开始怀疑:他根本没成功。
“那我也不告诉你我杀了什么……我杀的可不是蚂蚁。”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是蜘蛛?蜈蚣?……蟑螂?”阳猜来猜去都是些虫子,不过如果换做我的话我压根儿不会去凭空猜东西。阳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柔:“不知道就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先去图书馆。”我心中很得意。
小图书馆的书架子很乱,我始终没找到合意的。要知道,当你的同伴在定心阅读的时候,你却东翻西找静不下来,是件多么羞愧的事。不过阳到好像对此没什么反应,几乎有点装模作样地盯着书看。
我不好意思先提出离开,所以比较晚我们才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一点不饿,买两包零食,往捷径高墙上一坐,午饭就解决了。那儿颇有情调。河水里倒影重复流转,我开始出神。远处篮球的撞击声很清晰。我当时又记起了那只可能冻死的鸟。
“我早上杀了一只鸟。”我主动说。
“哦。”他也心不在焉,“什么鸟,怎么杀的。”
“别的人家的宠物鸟吧,在笼子里。我用水枪把它浇死了。”我竭力用语气试图调动气氛。就和日后所有这一举动一样,不可能有成效,而且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就不怕被骂吗?”他用鼻子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被戳到了,说:“没想过。恐怕会的。”
阳这时笑了一下,一时好像有点开心起来:“那鸟是淹死的吗?”
“当然不是。应该是冻死的。”我说。
阳说他还没吃饱,口又渴。我说:“小事,不要紧的。”他又问我下午我们有什么活动。我说:“用水枪打仗吧,多叫点人来。”
阳克制地揉了两下肚子,我们离开了高墙捷径。
*
当时的小孩子还不是人手一个手机,联系全是靠临时通知。阳提议说分头去找人,这效率固然会高,但我不愿意和他分开走,因为一个人走路太无聊了。况且在自己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对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情况。
穿行在弄堂,扫帚、旧鞋、晚饭的食材以及没有锁的小四轮自行车。我当时常常想,即使我拿走一两个土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要是这样小偷小摸地晃上一圈,一顿饭都又着落了。怎么就没人靠这个过活呢?
我从没看见过哪里有监控,而这一大片弄堂区域里唯一的保安亭锁都生了锈,四块玻璃裂痕斑斑。
我们一开始就产生了分歧,我要去找一个大哥哥,估计当时也不过小学快毕业,可在我心中他还是那么高大强壮。他名字叫钢。小孩子总喜欢拿名字说事儿,而事实上他确实非常强硬莽撞。
钢的头发一直剃得很短,对我们总是一脸戏谑的表情。他能不以为然地说脏话,成天说要带我们去黑网吧玩,他说手头有不少在家里不能看的“好东西”。不过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那些粗俗的笑话确实很有意思,游戏玩得也很好。
阳说他不去,在另一家等我。我独自上楼去找钢。
我敲了三下门。
“谁啊?来了。”门里一阵盖上盒子和书笔匆忙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钢轻轻推开门,看到是我,情绪不是很高涨,好像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失望。我盯着他一半塞在牛仔裤里、一半拖在外面的毛衣的敞开的外套。
“什么事啊?”
“用水枪打仗。”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嗤笑出声,说我们幼稚。
但他说:“好啊。我刚要要出门,等我一下。”
我就站在宽敞的门廊里等。他没有关门,我在他侧面,看见他站在床上,往柜子顶摸索,眼睛不时转过来死死瞄我。很明显看出他想把门关上,不让我看到,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没这么做。他做了些小动作,用背对着我的那只手把几张废纸放回又抽出,塞进口袋里——里面夹着两张红色的票子,兴许更多,我看的一清二楚。
“走吧。”他跳到地上,震垮了这个世界,用轻松的口气大声说。
楼梯间里空荡荡的,我没开口问他那些钱的事。虽然和他相处其实还算愉快,但我觉得他是那种会狠狠揍人的人。没错,我当时就该知道了。
我逃跑似的在前面带路,他疾步跟着,不停地说:“找死啊?你他妈跑那么快干吗?”
*
我绝对已经改变很多了,但还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在最重要的事上,并且在靠近那片记忆中的区域时达到极点。
自从那时,城市的老旧部分就已经开始被抹除了。弄堂周围的天空异常开阔,因为任何高过围墙的东西都被拆掉了,其中包括一个无人打理的园子,有一天我醒来后发现简陋的矮墙把那里给遮挡住了,进不去,甚至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大门处卡车进进出出从没断过。我当时绕着那儿走了好几圈,还是觉得他们不会把那两棵松树也搬走了,那两个抖擞的家伙可是直冲云霄呐。我相信它们还留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当然,我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天那里的泥土会弄脏我的鞋子了。
我还住在那边的时候,工程就看起来毫无进展。我开始明白他们确实轻描淡写地挖出然后运走了松树(我见过风雨飘摇中它们令人担忧的稳固),那树不在了。更准确的说,它在我的心里死去了。我会爬树,我喜欢植物,但我记不起任何一件具体事件来证明我和它感情深厚,羁绊颇丰。如此一来,我和它便没有了任何牵连。
从城市另一端到这端,漫长的车程使我头昏脑涨,而到了那块地带,我发现我迷路了:宽敞平整的大路,街道山点缀着雕塑,旁边是透明闪亮的橱窗和大型商场。
这个崭新的商业中心是哪儿?它们是新立在那里的,却和我脑中的其他商场重叠到一起,我分不清它们有什么区别。
我直达二十层顶楼,透过玻璃向下望:旧园子的地方此刻是一个大坑,比任何树根能达到的都要深,都要广。像是陨石撞击或地面塌陷的补救现场,机器在钢筋铁骨中运作,像是一场古怪的外科手术。
我知道,那里的地铁要建成了。不过在这之前,它会帮我矫正方向,帮我最后一把,去到那个老地方。
*
阳找来的双胞胎,我都不是很熟。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机灵,名字我也一点不记得,总之毫无特点。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也差不多就这样。就称呼他们为A和B吧。
“我们怎么玩?”A问。
B心不在焉,拿指甲扣塑料接合的缝隙,点了点头。
这片弄堂的地形大致对称,中间是一排老式公寓,算是分界线,只有一条狭窄的楼道可以穿过。我说:“我们先分组吧。”
“我们这边五个人,分不了。”阳说,“公平起见,我们再去找个人吧。”
我刚想说这有点麻烦,钢摆了摆手,抢先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少人也无所谓。”钢弯下腰来勾B的肩膀,“我和他一队吧。”我看见B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习以为常地往钢的衣摆上抹干净。这小孩真恶心。
钢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有点失落,他没让我和他一队。恐怕很难赢了。我偷瞄A,他也满脸通红,欲言又止。阳好像很严肃,在盯着钢。
“规则就是两边对垒吧。”阳说,“被水枪射到要害部位的就算死亡。”
“差不多喽!……再加一个能投降的规则。”钢吹了个口哨,很扎耳。
“你们去那头,我们在这头,10分钟后自觉开始,好吧?”我先抢了个较近的地方,好用来保存体力。
“可我没戴手表。”B好像刚醒,来了这么一句。
“我有。”钢举起手,袖子向后缩,露出一块电子表。
钢走在前面,B落在后面,他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我很不厚道,让A独自去守卫后方,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我和阳也往约定好的起始点靠。
“他的表是坏的。我前天看见过他,他手上戴着这块表,却朝别人问时间呢。”阳说。
“呃……或许他把表修好了?”我第一反应是帮钢辩解。
阳摇了摇头:“他刚才只给我们看了表带侧面不是吗?”
我想起钢那夸张的挥舞:“确实。”
“哼,你真觉得他会遵守约定,好好走到起始点吗?”阳突然说。
我犹豫了一下:“我们总不能老是这样想人家吧。”
“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我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们先作弊为强?
“下次你别叫他来了。”他听起来像在赌气。
“我们能先到楼道里去埋伏吗?”我把话题说回正事。
“你要怎么过防盗门?肯定不行的。”
“那我们怎么赢?”
“我不是很想玩了。”
“打起精神来呀。”我又补充一句,“你不玩了我们怎么办?”
阳咂了一下嘴,恢复了耐心:“其实还有个地方可以埋伏。我刚刚发现的。时间到了吗?我们要快点先赶到那边。”
已经七分钟过去了。
“时间到了。刚好。我们快点开始吧。”我说。
我们一口气冲过窄道,阳给我指了指面前的一栋老房子,门敞开着。其实根本没有门,只有腐烂折断的门框。二楼是个公共的阳台,这种老房子的结构我们都很清楚。阳的观察力一直都很强。
负责埋伏的人无疑更安逸。诱饵自然是必要的,更是危险的。我总是喜欢吹嘘自己略胜于大家的奔跑能力,这回我要当诱饵没得跑了。
我以为阳会说:“你跑得快,你去。”结果他把一只手握拳,往我胸口顶了一下,差点碰空了,动作傻里傻气的,却又分明是想耍帅。
“我去当诱饵。这里就交给你了。”他跑开了。
这是听到他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走进楼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电视细微的电磁声。我靠在墙后,希望自己不被发现。走廊不远的尽头,紧闭的窗户外封着一张报纸,有浅黄色的黯淡光线透进来。楼梯拐角处有两个小型灭火器,上面厚重的灰尘已经发黑。我头顶上有好几个信箱、牛奶箱,上面潦草的字我一个都认不出。
二楼堆满了油漆桶和木材,被压扁的纸板箱摊的到处都是。我径直走向阳台。
好像有爪子刮擦地面。向后一看,一条大狗盯着我,眼睛黑漆漆的,我们面前隔着一扇细密的纱门,它身后是一块深红的帘子,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我怕狗。无论大人们怎么告诉我狗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欺软怕硬的动物,我都无法在狗的吠叫中保持冷静。歇斯底里的狂吠,简直能震得我肝胆俱裂。
我和那狗对视了一会儿,它一直都没有叫。正当我以为它不会叫的那一刹那,它咆哮起来。恍惚间我有种错觉:那纱门其实是虚掩着的,它要冲出来了。结果我就那么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等待,我在等待着有人来抓住我。不过没有人来,当我烦躁盖过恐惧的时候,那狗可能也觉得无趣,单调的叫声停止了。它回到了帘子后面去。我走到阳台上。
我想试试瞄准和射击,但既怕水声暴露了位置,又怕浪费弹药。
我开始幻想自己居高临下扫射的场景。紧张感使等待都变得有意义。
*
又不知多久,我脑中杂七杂八的设想也都逐渐停下了,阳从过道后面跑出来,边跑边回头射击。而A远比他快,胸前湿了一块——他不是我们的队友,正在后方镇守?他从后头揪住阳,红色的夹克拉链被扯开了——拿枪抵在阳的头上,然后紧扣住扳机不放,我哆嗦了一下。我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看戏,急忙把枪夹在石栏杆上。这时钢从后头慢悠悠地走出来了,前呼后拥——其实只有一个B,低头跟在他身后。
“我投降!我也投降了!”阳扭动着大叫。攻击停止了。我也松了口气,同时有权利埋怨:他们真是没骨气。也投降,意味着A要么不听指挥,要么一心想跟着钢混,主动去前方战场单打独斗——也就是找死了。阳也会投降啊。
我突然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判定被如何击中算阵亡,因为根本没人守规矩。A胸口都“中弹”了,却还能继续奔跑。现在我倒很清楚,是谁有能力让大家不顾规则。
如果我此时让他们发现我会有什么后果?我开始构想优雅从容地走出去缴枪投降的场景。我有种预感,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让冷水浇满我全身?我讨厌湿漉漉的感觉。但我不出去的话阳又会怎样呢?
阳挣脱出来,又想跑,钢两步跨上前,扯住了阳的耳朵,阳的耳朵像一块弹性很差的皮革。他几乎把他拎起来。阳现在头发湿成一团乱,一副忍住哭的表情。凭什么钢就不会注意到这处绝妙的伏击地点?他会直接上来抓住我的。我脑中闪出这种情况。
阳已经把水枪丢到了地上,双手尝试去掰钢的手指或者推开钢的手腕,阳一向把指甲剪得很干净,我不明白好处,此刻却发现了害处。他的反抗把我置于这种境地:我不能胆小地弃他不顾,然而跳出来的牺牲又好像不会有任何作用,只会更加激怒他们,让所有人都变得更不愉快。
“还有个人在哪里?”我听不见阳的回答。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看过许多电影,往往就是这种小动作会坏了事。但谁又能保证阳不会为了自己的耳朵而供出我呢?
只听到钢发笑似的喊了声“妈的!”他继续拉着阳的耳朵,像牵着一条动物一样,四个人朝另一边走去。
我立刻打消投降或者拿水枪拼死轰炸一轮的念头。要是我表现的稍微勇敢一点,只要一点点,都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但他们一消失在视野里,我就跑下楼,从侧门冲出弄堂,心想他们应该不会找到外面来。
*
我满脑子都是“狼狈”这个词,八成脸涨得通红。跑出建筑,穿过河边公园的一条石头小径,小心不被石缝中突出弯曲的树根绊倒,突然停下来考虑要不要回家。我有点饿了。
隐蔽在常青的树木间,我蹲在地上发呆,地上完全被落叶盖满了,看不见泥土。心跳声和篮球撞击声重叠在一起,分散了我的注意,搞得我都快忘了我一分钟前才当了逃兵了。但此刻我无事可做,停在原地,所有烦恼都又涌上来了,包括那只生死未卜的鸟。今天真是搞砸了。
穿着红夹克的阳从植物屏障的缝隙中一闪而过——钢现在拉着他的兜帽,故意勒得很紧。我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A和B倒是走了。直到小径另一端,阳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他从来都不喜欢走这条小径,说是蚊虫太多、太脏;但即使是现在这个季节,他也一直是走旁边平整的大路的。
“你他妈故意的对不对?闭嘴!”钢摇晃了阳两下。
阳还是想挣脱,结果却是原地打转的怪模样。我看着都头晕。
“嗯?你再那样看我试试?”钢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用左手打了阳的脸。
不是太重,却结结实实的。我不明白钢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就因为别人不喜欢他?
“快点,他人呢?”
我现在不想见他们。或者说我要先想想见了他们之后说什么。
阳把剩下一点合拢的拉链扯开,手臂从袖子中抽出,窜到了长凳上,几乎是跳上了高墙捷径。钢又大骂了一句脏话,紧追着跟上墙头,在阳回头查看的时候,钢已经完全赶上来了,用水枪射向阳的眼睛,手想揪住阳的头发,但身子先撞了上去。拐角处高大的钢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参加缠斗也没用啊,我眼下更找不到别人来帮助。危难关头的机智不过是编排的戏剧,事实是我没法思考任何东西。
钢的动作突然停住了,面朝着河流凝固在那里。许久后,他四下张望,把缠在手上的红夹克丢出去,跑路了。阳当然从高墙上消失了。
“你他妈真是个混蛋。”我自言自语嘀咕道。
*
天色还不算暗。我没有急着回到阳的家,而是去了河边。我在见人之前得做额外的心理准备,更何况我不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东西。供小孩子们行走的高墙捷径已经没必要在那里,现在改成了是宽敞的景观大道。
记得当时我畏缩着爬上高墙,望这一片河水,心里甚至还有对自己的忧虑,担心这可能是钢引我出来的圈套。我们总是不愿意相信意外会发生在身边。即使恐怖而合理的推断摆在眼前,我宁可相信会游泳的阳已经爬上绿化带(或者恰好落在其上),安然无恙了。
我现在看水流波纹的色彩来回交错,愈发相信当时河水里一缕不自然的波澜只是我的错觉。当时我耳边简直响起了我可能漏听的落水声,水中只有红夹克漂浮在水面下。
定着眼看那水中不断颤抖扭曲的建筑肉色倒影,在夕阳下十分晃眼,像是一团覆盖水面的油污,既浓又轻。
他怎么可能一点没有挣扎呢?他和我不一样,我们一起学的游泳,他一个月就学会了,而我则在游泳馆混了两年还是个旱鸭子(至今仍是)。他明明会游泳的,没错。
然而永恒晃动的光晕中,连一个气泡都没有。
我此刻涌起一股呼喊阳的冲动,但又觉得无济于事了,又太傻。我发现阳的全名好像变得古怪又陌生,成了我不认识的庞大姓氏和普通汉字的结合。我早干嘛去啦?我当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放开音量,尽力喊了两下,理所当然地无人回应。
我害怕。害怕阳真的已经沉到了水底,害怕自己难逃干系,害怕当时不大不小的风会把自己给吹落了。报警或者找人来,任何措施都好,我一样都没采取。阳教过我深呼吸是最好的恢复镇定的习惯,但我什么都想不到。
那红夹克似乎被揪了一下,像是鱼尾打旋,突然浸到看不见的水深处。我揉揉眼睛,水中空无一物,河流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夕阳在河的那一头十分昏暗,周围的世界好像笼罩着一层灰绿色。
*
那些狭小的木头窗户里,那些从不运转的排气扇那边,没有油锅沸腾的声音,好像连收拾碗筷的声音都停了。它们不可能因为下一顿饭而再响起。弄堂里家家户户都封上了水泥。好在阳的家毫无防备,我也就这么直接走了进去。
阳一家当年隔天就搬走了,从此与我失联。不可能与这件事无关。
我走到那个衣钩前,双手把红夹克捋平整,恭敬地把它挂回那上面。这面墙肮脏破损和当初没什么两样,我没担心那个钩子在十几年后不牢了。有些滑稽的意外不该在特定场合下发生。它不会发生的,我早就知道。正如我那天晚上鼓起勇气去阳的家打探情况,发现钩子上挂着这件湿漉漉的夹克,旁边的被子里有个小隆起,起伏中夹杂着阳过去从没有的野蛮的呼噜声。
我其实一直想问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直没开口。我没有机会再问,他肯定也忘了。反正答案肯定也是平淡无奇的。况且我更加肯定阳当时肯定是无法得救的,至少不会这么悄无声地得救。那会是什么呢?我想起游入水底的红夹克。
总之无论是冒充人的水鬼,还是神明施展的奇迹,似乎没有人受到伤害。我不知道该感谢谁,该不该感谢,让震撼的冲击化为虚无。当然,我们早就时代就很不迷信了,我说过,不过是驰骋的想象力罢了。但那种孩子落向水中,最后照常回到家中的情况,唯有这样解释了。就算他没回来,对此刻的我又会有任何影响吗?
唯一可怜的或许只有那只鸟,在那天冰冷孤独的笼子中死透了,而且你绝不可能在报纸上看得到这类事。
没有灯,太阳也隐没了,红夹克的正中心竟然明显有橘红色的火光。我揉揉眼睛,它并没有消失,还在跳动着,只是一个小小的火苗。我开始想,为什么119非的是11月9号而不能是1月19号,不能指的就是拨打火警电话呢?事实上,这点小火谁都可以自己扑灭不是吗?同样,这种木头结构的破旧房子,也能轻易被点着,烧成焦炭。
我一动不动。
我记得弄堂口地上有个深陷的爪印,不知是猫是狗,在水泥还没干的时候倒霉地一爪子踩上去。但现在我无论如何放慢脚步、仔细搜索,都不能再找到它。
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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