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守望(三)

2020-05-07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八月十五一过,一场大风让人们进入紧张的秋收。年景不赖,入秋的雨,庄稼喝足了水,使着劲儿往高长。齐腰的谷子,重重的高粱穗头,二马牙玉米的颗粒,就像大豆那么大,人们手里捉个玉米棒子,爱的舍不得放下。人们只是看着大大的玉米眼馋,却看不出脸上有丰收的喜悦,好像丰收了也与自己无关。几年了,人们就是‘鸡吃探前食’,那半年的粮,早就吃没了。谁都能看到,这再好的年景,就剩半年粮,那饥饿还是不可避免的。

      人们看着那满地的庄稼,怎能忍住饥饿的肚子。那就偷,便是人们共同的行为。人们想尽办法,使出绝招。裤腿里塞着谷黍穗头,裤带的一圈插着玉米棒,粪筐子里埋着山药蛋。东看西看,跑了就是好汉。于是顺口溜就出来了,‘十个社员九个贼,剩下一个不空回。’这捉拿贼的事,就成了队干部的当务之急,各队专找光棍和二流子来看田护秋。

      大秋下来,为这看田护秋的隐伏着无数的诱惑。于是,看田护秋的眼睛就亮了。谁敢偷,就不怕,量那几个护秋的也不敢到厉害人名下搜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他们眼前走过,一个个好媳妇都放走了。最受欺负的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好社员,在这些好社员身上,他们什么都能做出来,天天凶神恶煞般的站在村口搜查。这一秋天,就有挨打的,游街的,更少不了看田护秋人的风流占便宜的,做奸打闹的事,暴露在这蓝天白云下。

      真正让我看到眼馋的,是那野地里烧豆子,烧山药。倒是把我的心思,勾到那熊熊的浓烟里。浓烟过后,一定是香碰碰的黄豆,软塌塌的烧山药,还有那黄愣愣的玉米棒子。人们说,‘收不收,吃一秋。’可我就吃不上了。只能看着他们抹个黑嘴头,放个又响又臭的屁,专门眼红人。妈妈成天对我说,‘咱们别看那人们,别给你大大惹麻烦,’‘这自古以说,看贼挨打,别看贼吃饭。’有那么厉害吗。妈妈的话把我想吃烧黄豆的心思也说没了,我看着别人又偷又拿,就是闭着眼睛心里也不是滋味。说不眼红人家,天天不吃老本,那是假的。这秋天让我无所适从。

      这丰收的季节,我要在厌倦中度过。不久,竟然让我有了一件更烦心的事。复课闹革命,让学生们又回到了学校。我看见别的同学都上学去了,给我的内心产生了,让人抛弃的苦闷。我还能念书吗,像我这样的四类分子的孩子,在学校里似乎看不到了。两年过来,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压根儿把念书的事就不说了,哪还有心思谈论念书来。可我有着一种朦胧的欲望,却不敢在家人面前流露出我想念书的意思,说到底,我想念书,已经是极不靠谱的事了。

      我并没有想表露,我知道想念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这要经得大队治保主任的同意。我想在这时候不能让父亲为难,可不能再让父亲伤鼻子碰脸的为我操心了。

      父亲并没有猜出我的心思,我更没有理解父亲的心情。却不知父亲想让我念书的心情,比我还着急,父亲没有说在嘴上,而他已经去给我问了治保主任,主任同意让我念书。至于父亲是多么为难的为我恳求,我想父亲肯定是全然不顾别人的嘲弄了,能让我念上书是父亲的心愿。我明白父亲不再顾及自个儿的处境,更不再在乎旁人们的冷眼,能让我念书,父亲是有多么大的勇气和信心。居于在这样的处境中,父亲还不放弃让我受教育的责任,我还真没有想到,父亲在我念书这件事上,是那么让我敬佩。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又能念书,这真是一件让我值得庆幸的事。我怀着忐忑不定的心,走进学校,好像只想表白自己是个诚实听话的学生,我有着黯然失落的心态,似乎是一种长久挥之不去的阴影,让我无法躲开。当初被赶出去的滋味,让我一下子与我的同学拉开了距离。本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让我们又聚到一起,我却没有那种兴奋的心情去和他们接近。我心灵上的自卑烙印,已是我与众不同的印迹。好多人对我说的那句话,随时在耳边提醒,‘哎,那孩儿,你和人家不一样。’这句话,像一只大手把我摁得抬不起头,只能委屈的承认,我就是另类。

      我想能再次走进学校,能够归还我一时清净。没想到,那种逼毛缩胆的卑屈,还是让我心事沉沉。既然想上学,就不能怕欺辱,这一点我想了好久,却难躲开随时向我甩来的辱骂。挑逗与辱骂总是与我的家庭联系在一起,带着让我最害怕听到的那句话,使我抬不起头来。受辱的伤痛,成了我排遣不了内心的苦闷,却想念书的欲望,又只有让我委曲求全。

      刚刚复课,荒了两年的学生,放野的心还没有收回来。因此,学生们上学也是打油晃水的。今天人不齐,明天没老师。要么开会,要么帮生产队收秋,一来二去,把学习搁到一边了。本来想把放到一边的知识想重新拾起来,形成连贯性,可是从老师到学生的心,都安不下来。这不懂事的孩子们就愿意混,整天混来混去,挥洒骚动不安的年龄。混日子念书,正好迎合这些放野了的孩子,却不知岁月不会等待他们明白过来的那一天。

      没几天,学校搬到新校址了。与此同时,取消了村上的农业中学,当初的中学生都已长大,直接毕业了。小学的学生们也都自然升级了。几年没念书,全都毕业了。我所在的班级大部分学生推荐到猪头山念中学,剩下的不是学习不好的,就是像我家庭有毛病的学生了。看着和我要好的同学去上中学,给了我一种可怕的预感,让我的心再次失落。我又一次被排挤出来,不能与他们一起念初中。

      我好不自在的还坐在那个教室,我想,怎么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还坐在哪儿装蒜。怎么能让我刚刚拿在手中的书本,又一次失去。我还怎么让我去安慰父亲的一番苦心呀。我念个书,怎么就这么艰难,觉得自己不念书的日子就要到了。

      放学后,我带着内心的苦闷,拿上绳子,扛着耙子,要搂烧柴去。刚走到村子外头,就看见人们都背着玉米杆子回来了。他们说头道营的玉米杆子没人管,叫人们随便背。一听,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却是看到背柴的人们一副欣喜的样子。这消息像一阵旋风,一下就让全村的人知道了。我们几个孩子一听,就来劲了,什么都不顾的向头道营的玉米地跑去。我们几个孩子顶着风,冒着汗。呼呼的风从头顶刮过,刮起满天满地的玉米叶子,这打黄风,就像是专门为抢玉米杆子的人们刮的。

      赶紧躲开背着玉米杆子顺风小跑的人,我们的心已经到了那抢玉米杆子的地里。风刮得越来越大了,我翻过几道圪楞,飞快跑近玉米地。一看,玉米杆子让人背没了。只见满地撒落的杆子和大风卷到圪楞底的玉米叶子。我看到人们跑到别的地里背去了,我却迟疑的停住了脚步,不敢去了。那句话仿佛又在提醒我‘你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一时间,让我把一路的欣喜,迷失在杂乱的湿地里。眼前的玉米叶子在风中打转,像是带有腿脚,从一道道圪楞卷走,躲在圪楞底,飘到灰蒙蒙的云端。霜冻过后的天地,充溢着的冷气,在凄厉的风中呼号,转眼间,就送来个苍凉的深秋。

      我觉得,就是费点事,这满地的杆子也能拾上一背,还是省心点哇,就拾这撒落的杆子吧,我自认为拾杆子应该是踏实的。怎么也不能算是偷背人家的杆子。可是还是不由的想看那背杆子的人们,从我身边走过,而我只能低头弯腰的拾起满地撒落的杆子。风刮得更猛了,大风并不在乎我的渺小,我胳膊夹着的杆子,会借助风力就要把我掀翻在地,地上的杆子和叶子,就像我的心思一样凌乱,只觉得我小小的年纪,就让我心思沉沉,我也在痛狠自己就是念个书,搂个柴也想得如此烦心,难道我存心就想不开心吗,真不像个孩子所拥有的那种无忧无虑。

        我把拾好的柴放在圪楞底,那风还是不停的将它吹散滑落得一塌糊涂。靠紧圪楞,铺开绳子,把散乱的杆子收拾起来,再紧紧的捆好,赶紧坐下,把肩膀使劲塞进绳子里,双腿一登,身子往后一挺,背起来了。还行,也没多大功夫就拾了一背柴。这比偷背人家杆子踏实多了。‘站住。’可怕的喊声从身后传过来。柴背下的我,被这一声重吓怔住,还没走出地,人就站到跟前。两个凶气十足的人,手里攥着镰刀,横在我的眼前。‘放下,谁叫你背我们的杆子来。’这猛然的重吓惊住的我,乖乖的放下柴背,怯怯的抬起头,看着这两个似乎要吃掉我的人发怵,呼呼的风中,我的两腿不由得抖起来。

      我在想,在地里拾得杆子,应该没事吧,我怎么还害怕成这个样子,真是没出息。‘谁叫你背杆子来。’一个红脸黄眼的人问我,‘我是在这地里拾得杆子。’没有背他们的杆子,我还十分从容。‘你说拾得谁知道,这一地的杆子就背没了。’这人不由分说的露出了凶狠的脸色,‘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想,父亲曾经是出名的老师,说起来谁都认识,应该有点情面吧。再说,我也不能撒谎呀。当说出我是谁家的孩子时,那个拿着镰刀的人,脸上露出狰狞的怒色,翻转镰刀把重重地打在我身上,‘妈的,打得就是你。’镰刀把一下比一下打得狠。

      巨大的屈辱瞬间撞痛我的心灵,第一次尝到了挨打的滋味,充当了被人随意欺凌的对象,证实了卑微的我,最终还是落在这杆仗之下。这时,我没有做出一点本能的挣扎,也没有感觉到挨打的疼痛,我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有心中憋了个极大的委屈。心底涌起的哭喊逼在两眼,看着这两个卑劣而凶狠的面孔,明白了挨打的原因,只觉得自己为什么软弱,只能在心灵深处留下一道,终身都不能忘记的伤痕。

      这突如其来的杆仗之下,一个弱小卑微的身子,在瑟瑟的秋风里颤抖,我恐惧那个镰刀把再次落下来。不能动,更不敢跑,领受了挨打,受辱,无助的滋味。我气愤极了,却让我这个残缺的少年无法激起愤怒。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打个孩子,或许他们在这时候打我是打便宜的,或许打我是没有错的,反而能表现出他们的阶级立场。甚至就是把我打残都不为过。伤痛中,我完全明白了我家庭的不幸。

      我不敢回家了。随着黄风躲在我家自留地东边的沙沟里,这是一处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在这儿,胡思乱想。挨了打,我想跑到这里痛哭心中的委屈,可是没有哭出来。两眼向西,直直地看头道营我挨打的玉米地。我没有一句要说的话,只是脑子里翻腾得东西,憋得我脑袋发昏,我没办法能痛快的吐出窝在心中的怒气。

      我迟迟不敢回家,我想等待黑夜来临,让夜色遮挡住我丢人现眼的可怜相。一后晌,柴没搂上,两手空空怎么回家。挨了打,受了气的我,失去了一个孩子最敏感的第一反应,我不能告诉给家人,他们给我的安慰只是眼泪。那我就像做了没理的一样,窝着一肚子羞涩不敢进村。我是怕人们看到我,两手空空的狼狈相回来了。更怕人们说‘人家偷牛,你拔橛。’来耻笑我这个蠢货。

      越想越多的心思,似乎进来一个可怖的狭地。让我一阵惊悸,心里想,我怎么就这么事多呢。生在一个备受欺凌的家庭,却长了个薄脸皮,时常躲避着怕人耻笑,却处处给你招人难看,人还没有长大来,就存了满肚子心思。前怕狼,后怕虎。把自个儿看得不知有几斤几两,可谁还把你当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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