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地瘦黄花
书架上那本比我还年长的《宋词300首》已经变脆发黄,但其中有几页似乎总是温柔如水又刚劲如风,与其他瑟瑟摇曳的全然不同。残阳斜照时,从为首的一篇《点绛唇》看到末尾的《武陵春》,不过断章残片,抬眼窗边却多了一位瘦削佳人,一拢灰发,独倚栏杆,目随黄花,丁零无力,偏安于西风。
早年间,尚还在闺中的李清照觉得最勇敢的一件事便是在面对来客时溜走的一回头,却也慌的“袜刬金钗溜”。在《点绛唇》末了一句,只“却把青梅嗅”五个字,便了了勾勒出少女的懵懂心境,俨然一副倚门嗅青梅的美好图景,却比绘画留有更多遐想的余地。于是在少不知愁的年纪里,她已经用少女最清新自然的词藻俘获了宋人的心。无论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天真还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惆怅,哪怕矫揉造作也与过往的文人骚客截然不同。也许当时的李清照就是那样一扬下巴,带着孩子般玩味的神情,像东风里初开的黄花,眸光一转,藕臂轻抬,便有香墨几点;沉吟半响,再起身时一撇诗稿,皆为佳作。
后来,正如所有浪漫的幻想一样,她的盖世英雄驾着七彩祥云奔向她。那之后的几年里,她字里行间无处不娇羞,词头句末无处不甜蜜,如正盛的黄花暗香浮动。当赵明诚刚入仕途,两人愿意把不多的收入花费在金石书画上,甚至李清照还从陶潜的文中摘出“易安”两个字作为自号,甘愿追随和享受两人共同的精神世界。即使分别两地,闲愁几许,也不过罢几日七弦琴,叙几封八行书,为破不开九连环而气恼,望不尽十里长亭而怅然若失。一句“通犀还解辟寒无”怨而不怒;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愁而不哀;一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怅而不悲。但北宋政权已然摇摇欲坠,王朝的没落带来家的支离破碎,两人就此草草一别,两地相悬。花也摇摇,香也寥寥。
靖康之变之后,南宋偏安一隅,引起李清照这位柔弱的女词人的不甘,“至今思项羽”铿锵有力的砸碎了北宋时期李清照的细腻纤弱,凤眸一睨,栏杆一倚,风雨飘摇中,易安径自枝头。但盖世英雄的没落如同冰凌正中花心,让凋零枝头的花终是被西风裹挟飘飘而下。独自南下,李清照写了许多沉重的诗,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不可语的悲切;“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难以负担的愁苦;“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伶仃无依;“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的失魂落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的孤苦伤感……其中和着国破、家亡、时过、境迁、物换、人非,使得那窗边女子泪无处流、愁无人诉、家无可寻,身似黄花,不由得一句“风住尘香花已尽”。曾经的香墨已经苦涩不堪,柔软的笔触变化成寒梅节枝,苍然纸上,可仍易安?古稀年岁的李清照斜倚西楼,西风帘卷,人比黄花瘦。枯臂徒然,留不住萧瑟风里萧瑟花,堆了满地,到头来,终不过是偏安一隅,却也来去无牵挂。
黄花落尽,合上旧书。似水似风,刚柔并济,她用最平易的字铺陈最温润的词,用最含蓄的情感掩饰最纯粹的心境。从深闺中人,到伶仃无依,她用半生回顾半生。她不是单纯的婉约,亦不比单纯的豪放,易安之词,随心而变,随时而变,一如其本心,一如其自号。再抬眼处,窗边伊人不在,斜阳半晖,花自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