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杯月光下的酒|那年中秋
母亲终于要走了。
母亲要走的情形虽然已经在我心里预演过无数遍了,但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让我无法愉快的接受。
那是2004年,我还是一名刚上初中的学生。父亲在外地开了一家淀粉厂,要母亲去厂里帮忙打理,将我们兄妹留给爷爷奶奶照顾。
母亲踌躇着不肯离我们而去,但是父亲告急的电话却一个接一个的打来。在父亲紧锣密鼓的催促下,母亲终于确定了要走的时间:陪我们过完中秋节,第二天就走。
确定好要走的时间了,母亲便格外忙碌了。
她忙着把果园里成熟的苹果摘回家卖掉;她忙着去山上拔柴草,一担一担挑回家,在院子里堆了小山似的一个大草垛留给奶奶做饭、烧炕;她忙着给地里最后一遍施肥;她忙着准备我们兄妹三人的冬衣;她忙着给奶奶买好面粉和油;她忙着把家里所有的屋子彻底打扫。母亲还要抽出时间教从未洗过衣服的我学着洗衣服。
母亲还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饺子、韭菜馅饼、葱花油饼、猪油薄饼、姜黄花卷、麻辣土豆片等等,母亲像是要把她会做的所有饭菜都要做给我们吃。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时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母亲马上就要走了,而令我高兴不起来的话,那段时间真的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呢。
时间过得那样快,中秋节到了。
母亲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就从村里小卖部称回一斤月饼,每年中秋节都是如此。但那一次,到中秋节的那天时月饼已经吃完了,往年却不是这样的。
就像困难时期物品凭票供应一样,在我家,所有的好吃的都是受限制的。那时候一斤月饼三块五,一斤八个,是那种五仁的老月饼,里面是红绿丝、花生、芝麻什么的。
在往年,月饼买回来都会被母亲锁进柜子里。吃月饼是要等母亲分配的,中秋节的前一天吃一个,中秋节再吃一个。而今年,母亲竟然没有把月饼锁起来,她将月饼放在桌上任我们随意吃。于是,还不到中秋节,月饼就被我们吃光了。
过中秋节怎么能没有月饼呢?更何况,在我的家乡还有中秋节供奉月亮的习俗,这更不能少了月饼。
中秋节那天晚上,母亲让我和姐姐再去小卖部称一斤月饼回来。一个中秋节买两斤月饼,这在我家是从来没有过的。
“妈,我喜欢吃点心”姐姐说,“好,那就买上一包点心吧”母亲回答。“可是我喜欢吃月饼”我说,“那就称一斤月饼,再买上一包点心,好不好?”母亲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和姐姐雀跃着。
素来节俭的母亲竟然这样大方的解决了以前难以解决的矛盾,这是我和姐姐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我和姐姐捧着月饼和点心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在做供奉月亮的准备了。她在院子当中摆好了一张矮脚方桌,看见我们进来了就招呼我到厨房里去端出洗好的苹果、梨和葡萄,她自己则拿出香炉和香摆放在方桌上。姐姐把刚买回来的点心和月饼装盘端上方桌。
母亲吩咐哥哥点燃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要等香燃尽之后才能吃供品。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母亲又拉着我们兄妹叮嘱“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我们紧紧的盯着母亲,知道就算说再多挽留的话也是留不住母亲的。我们都以为等到过年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连母亲自己也这样认为。母亲说等过年的时候她就和父亲一起回来,回来会给我们买新衣服。
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母亲起的很早,她在厨房里忙碌了一早上。等我们起床时,母亲已经蒸好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韭菜鸡蛋馅包子。
吃过包子,我们磨磨蹭蹭着,却又不得不去学校。母亲在家时,我们总嫌母亲唠叨,嫌母亲对我们管束太严,嫌母亲太抠门,母亲要走时才发觉我们有多么离不开母亲。
在学校的那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一想到下午回到家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吃不到母亲做的饭菜,心情怎么能明朗起来?
然而,傍晚放学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奶奶,奶奶看见我说:“你妈在家呢”。听到母亲在家我快乐的简直就要蹦起来了,我丢下同伴一溜烟向家里跑去。边跑边想:“妈妈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不用走了呢?”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做饭,我问母亲为什么又回来了?母亲告诉我今天没搭上车,明天再走。原来明天母亲还是要走的,但我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安慰,至少今天母亲还陪在我身边。
我当时的心情应该和死刑犯在行刑前要好好吃一顿的心情差不多吧。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和母亲分离又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刑法呢!
第二天放学回家没有再看到母亲的身影。我知道,这次,是没有任何希望了,母亲,是真的走了。谁知道母亲这一走竟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自从那一年中秋母亲走后,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由于淀粉厂需要看守,而且我们也外出求学、工作、成家,我家就再也不曾有过全家聚在一起过中秋节的机会了。
十三年过去了,后来的任何一个中秋节都没有那年的中秋节让我有如此深刻且惆怅的印象。这十三年来我吃过各式各样的月饼,但不管是广式月饼还是苏式月饼,无论多么高级的新式月饼,都不及当年三块五一斤的五仁老月饼,那月饼令我永远回味。
这以后的每年中秋节,我总会想起那年中秋之夜,皎洁的月光下,母亲带着我们在院子里供奉月亮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