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精神分裂者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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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于我个人公众号: 可可西里说
01
毫不客气,正正经经地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面不改色行不更则的顶尖学生。
一点即通、举一反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学习能力,长期轻松稳坐全校第一且不以为然的天才气质。
没错,从小到大我就是一直保持着这股天生神力般的优秀劲头。父母,老师,同学一提到我,都少不了对我的赞不绝口,他们的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泛滥着骄傲的神色,还有光彩夺目的笑容。
能在生命中碰到我这样优秀的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偌大福气和幸运。
也许,是我渗透到骨子里的优秀程度让他们臣服,但我也曾逆反而阴郁地胡思乱想着:如果我是一个差劲的蠢货,他们会不会不约而同地一哄而散,哪怕只是一个正眼瞧我的目光都不会再留给我。
不过,我很渴望那种疯狂至极的落差,一种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
而这是我无法想象的,换句话说,危言耸听些,我无法承受那种类型的自己,会接受可能趋向惨淡,与现在有天差地别般的人生境遇。
但事实上,我庆幸自己,天赋异禀,博览群书。更夸张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02
没有办法,事实就是这样,我也很无奈,这也许是他们眼中判定优秀的无与伦比的多元标准,但我只认为:上帝给了我一个非常聪明而灵动的大脑,我就应该达到并超越这些标准,否则就算是亵渎了上帝对我的恩泽,辜负了所有人对我充满期待的炽烈目光。
我充满了压力,偶尔还带着些惊恐,我害怕那些标准会变得更严苛,我害怕有朝一日我的那些特质会突然消失,然后我沦为一个普通人,被所有人嘲笑,谩骂,抛弃。
每次睡觉前一有这些琐碎的杂念,我就容易失眠,就算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里全是众人讥笑,唾弃我的场面。梦中孤立无援的我,后来好像踏入了流浪的生涯。
可奇怪的是,有时候,在梦中成为普通人的自己,却变得坦然而安适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奇妙感觉。即使受过无数次过誉的赞美,也无法与之相比较。
在学校里,我如同一个自带璀璨光环的明星,虽然我并没有技艺方面的造诣(绘画,音乐,书法等)和精致的皮囊,但我的聪明才智摆在那里,就是一块广受瞩目的壮奇碑铭,这更像是一种自嘲的说法而不是带着自恋的骄横跋扈。
但是我很苦恼,毕竟我并没有什么可以令人敬仰,惊天动地的伟大成就,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善良宽厚的情怀,终日被这种群星环绕的感觉笼罩,让我非常不自在。
就像衣不蔽体的自己,被强放在油画教室的展览区里,供人进行人体艺术方面激动而猎奇的描画。
03
我每天会陷入如此深重而透彻的关于自我价值,自我生存意义与人性的剖析与反思中,这让我聪明而博学的心智也变得不堪重负,举步维艰。
“陈成,你聪明绝顶,才华横溢,很多人把你当作天才来看,对你充满着无限崇拜。想必你一定感到很自豪,很幸福吧。要是我能拥有你聪明才智的十分之一,用来武装我这干瘪空洞的大脑,我怕是会在睡梦中都会笑醒,简直不敢想象,哈哈。”作为与我关系尚好且友善的几个朋友之一,阿凯对我说道。
它真挚而带些渴求意味的眼神里,皆透露着对我的……不,只是那种鹤立鸡群的智商和超凡脱俗的才华才让他如此着迷,到骨子里去的着迷。
而我,若有若无的存在,只不过该死的成为了一种欲望与特质的绝妙容器。
但是以这样虚伪的行径赞叹我,就像带着欺骗的意味,口中疑似装腔作势:“难以想象一个天才就生活在我触手可及的生活中,激动到不行啊,传给我点天才的灵感吧!”
但我能从他注视我的眼神里看到恍惚与阴暗的一瞬,像在说着:“上天怎么会让这个蠢货变成天才呢,真是瞎了眼!”
我渐渐明晰地窥探至周遭人群的内心深处。人们奋起直追,用尽全力,为的是能够脱颖而出,为的是追名逐利,为的是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
而我所拥有的聪明才智也许能让他们在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追寻与争取中踏上一条捷径,所以当残酷命运的刺刀戕害了他们美丽的梦想时,对于我身上具备的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华,他们那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浸满了不可估量的悲伤、无奈、嫉妒等负面情绪。
04
我明白他们所遭受的深重苦难,我开始愤恨,抱怨自己拥有这与众不同的特质,我同情并怜悯那些只能整天哀怨着付出无限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的人们,这伤害了他们的自信心,甚至会怀疑自己。
我希望能帮帮他们,教给他们一些我奉为圭臬的心得和方法,省的他们摸着石头过河,做着无用功。
在这个想法于我脑海中横空出世后的第二天,我选择在课间的时候,大步走上讲台去。
老师已经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出教室,这节课已经上完了,她圆满完成了刚才的工作。她脚上穿着的,衬托优雅气质的红色高跟鞋的鞋尖,一起一伏间,与地面发出规律而清脆的碰撞声。声音渐弱至模糊时,我确认她已经离教室有段距离了。
我因为生性羞涩,且害怕我这样唐突的走上讲台想与我亲爱的同学们吐露我真诚帮助大家的心声,会不会把局面弄得很尴尬,甚至滑稽、可笑。
莫名地,我突然十分紧张,血液在身体里疯狂的涌动,肾上腺素激增,我脸上胀的通红,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
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刻,我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满脸通红地望着在教室板凳上端坐着的同学们。
教室里的空气凝滞了,我能清楚听到窗外的风声在呼啸着,树叶婆娑作响,还有我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
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同学。
有人诧异地看着我,也许在想:“他在干嘛?好奇怪啊,天才都这样吗?与众不同,带点神经质?”
有人趴在桌上憨憨大睡,似乎周遭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也许他昨晚加班学习到太晚,但这会让身体更糟糕的,第二天精力会很差,这不是恶性循环吗?我真想劝他别再进行如此不健康的学习和生活规律。
有人埋头看书或做着题,那全神贯注的神态,让我心生佩服,可能我都无法把专注做到极致。
还有人……
05
这似乎不重要,但全都已经映入我的眼帘,在我快速运转的大脑里,信息被处理,分析。我那腼腆,柔弱的性情,却如同一股凶猛的洪流,阻断了我在众人面前张口说话的能力。
我拼命挣扎,让我的心里话郁积着,郁积着,郁积着,最后还是破碎了,我真得做不到啊。
我很厌恶自己的懦弱,在关键时候,我的咽喉就像被歹毒的杀人魔灌了水银一样,但是急切而悲愤的痛感和失落感却是从心里传来的,随之又传遍我整个身体。
我突然又萌生出另一种作为大脑信息处理结果的惊人想法:我就像一个滑稽,笨拙的小丑,虽然我心绪绵长稠密,但却表现得如此不堪,不正常,混淆视听,让人不舒服。
也许我心里洋洋自得的方法并不适合他们,还会给他们带来困惑和不满,甚至我会沾染上卖弄自己,自命不凡的嫌疑。
我最终决定摈弃自己最初想帮助大家的那个初心,那个真诚的想法,发自内心的怜悯和同情。
也许该同情的人是我吧,这也不失为一种可深入考究,探讨的可能。
我刚想结束这刚刚发生的荒诞的一切,我刚想抽动我站立许久有些麻木感觉的双脚离开讲台……
“天才啊,你在讲台上站立得那么挺拔干嘛啊,用你那神采奕奕的姿态俯视我们吗?”
“天才啊,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看点科普书籍,没准能产生更多有益于推动发明创造的灵感。”
“天才啊,不得不说,虽然你有一个充满智慧的大脑,你懂得很多,但是你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你应该在行为举止上正常一点,不然不认识你的人会把你当成精神分裂者的。”
在大部分人瞅见我莫名其妙地笔挺着背脊,站立在讲台上后,教室里开始嘈杂,热闹了。
我亲爱的同学们像是冬眠的动物一样,到了春天这个温暖的特定时季,争先恐后地苏醒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直视着我,对我出的洋相评头论足。
我很像一个长相奇特,惹人注意的珍稀动物,是这样吗?
“下节课要开始了,天才啊,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吧,哈哈。”这是言语暴力风波里的最后一句话,用我那自己都叹为观止的记忆力作保证。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言语里出现的“精神分裂者”,一个骇人,渗人的词眼,但我那一刻的内心却没有拒绝和排斥它的意思,我很困惑,难道我已默认加入精神分裂者的行列?
………………….
06
“够了,你们别再说了,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其实….”我想继续说下去,作为对他们无理于我的讪笑和对我人格的言语冒犯讨回公道,挣回颜面。可这时就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哽在喉咙里,我痛苦而无奈地挣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羞愤不已,似乎感受到这个世界对我深深的恶意。我曾对他们怀抱无私的同情与怜悯,他们却对于我拥有某些与生俱来的特质以另眼相待,疯狂而拼命地侮辱我,让我无地自容。
但我拥有这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我巧取豪夺的。如果相信“有神论”的话,这应该是上帝给予我贵重的恩赐,那么我必须怀抱感恩的心。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上帝的恩赐也许我永远还不起了,但我会尽力而为。
可这让我成为了一个不正常的人。
那之后,我似乎看穿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就像是一个密封的宝藏被神秘地埋藏在箱子里,一个巧合的机会让我获得钥匙打开了这个箱子。
但我倒觉得自己看透悟彻出的道理,在我丰沛而繁杂的认知里,比宝藏更富有深刻的意义与价值。
有一天放学后,天空密布着灰蒙而深黑的乌云,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下得干净而不利索,这让我心情很不好,拖拖拉拉,婆婆妈妈,还把我蓬松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那天我突然违背意识地选择走进一条狭窄逼仄的巷子里,这与平时回家的路线不符。可能我早已厌倦了被铺展好的人生之路。
人生苦短,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的思想和行动都受限于被缜密计划和妥善安排过的道路和圈子里呢?
我走出那条巷子,又开始南辕北辙地探寻回家的路。如果把目的地的重要性给抹去,是不是就能把重心放在享受旅途的过程呢?
那么这样看来,名利和所谓的成功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很多人拼尽全力,坚持不懈,最后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不堪重负,在还没有探寻到光芒的征途中死于兵荒马乱。
也许我所具备的特质对于他们来说真的很重要,否则他们不会在对我施展的情绪和态度里,更多的是嫉妒和不甘。
因为他们得不到,于是只能在我拥有的特质的巨大而强烈的光环下踽踽独行。
07
可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个严重的错误,给大家带来了不可磨灭的麻烦,打破了这个世界为大多数人制定的行为准则和理想框架的天平,人们把愤恨和埋怨都付诸于我,可我也是无辜的啊,这对我来说也不公平。
但是如果能牺牲我,去换得大家的心安理得的太平和舒适,那我也算是伟大的吧!也许,用我的死亡,才能回报上帝对我那珍贵的馈赠之恩情。
上述的想法,是在认识她之前,那个时候我思维的广度认知,已发展壮大,超脱尘世与物质的狭义存在,超越生与死的分明界限。
是她,她让我对这凡尘俗世还抱有最后一丝丝眷恋,虽然无济于事。
在我看透了生而为人的最深层的意义与价值时,我的心就像被万箭射穿了一般,我的世界一片死寂,凛冬降临。
在我下定要终结自己生命这样伟大的决心时,我反倒坦然且闲适起来,放下了心里沉重的,由罪孽和疑虑聚拢的包袱。
08
那天,我尽情远眺着烟雨迷濛的城镇,任凭尖锐的视线和柔弱的光线穿过翻修的公立中学,古老的基督教堂,还有在朦胧尽头的林荫大道。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想在临死之前,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
庆幸自己,终于在视线尽头的林荫大道旁找到了一家似乎会令我舒适惬意,能完美享受安静的咖啡馆。
温暖,洁净的环境,馆内回荡着悠扬而隽美的音乐旋律。我把湿漉漉的外套地挂在座椅旁的挂钩上,尽可能的在这温润而短暂的时光里晾干。
我点了一杯牛奶咖啡。在临死的最后岁月里,我拿出一沓纸和一只中性笔,开始写作。并不是为了创作什么惊世骇俗的文学作品,而是一封遗书,我想我总要为那些帮助和关怀过我的人留下点什么。
遗书勉强算个寒酸的选择。我在遗书里写的是我内心最深刻的想法,最深入我心的故事,故事和想法中,都忽略了很多不必要的人物和地名。
因为我认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尽量不要波及太多的人,罪孽深重的自己,要独自偿还这一切,完成对所有人的救赎。
我脑袋里开始划过那些风雨交加,天气寒冷的日子,有个女孩曾经愿意让我和她共撑一把伞回家。
我笔停了下来,这好像触动到了我某处敏感的神经,复杂到能让我崩溃。我无法解释清楚这个奇怪的现象,只能任凭记忆开始紧密而快速地拼凑,去寻找她丢失的影子。
她有着一张美丽的脸,脸色温润清新,还透着柔软。像被雨露,甘霖滋润过的肌肤,柔滑绵软又白皙。她的头发乌黑透亮,修剪打理得线条分明,斜着的,掠过她的面颊。
我认为,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不过这个想法的诞生只是在她看见我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狼狈不堪的落汤鸡,主动提出邀请我同她共撑一把伞,送我回家的时候。
霎时,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而澄澈的抚慰,把我温柔地包裹着,我就像沐浴在幸福的阳光下一样。
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在那一刻,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举止里,从她的话语里,从她的心里,我窥见到书中被称为柏拉图式的爱情。没错,精神恋爱。
但我好像并不能处理和掌控这种复杂的情感。我选择在书中去寻找合理,有说服力的答案。
09
爱情是自我疆界的暂时性失守,只有痛感和快感才会纠缠不清。
我似乎了明白了些,我绞尽脑汁,试图去参透它的意义。
爱情是转瞬即逝的,无法长久留存的,还要通过背负无尽的痛感和负罪感才能获取,那么我不就陷入了更深的漩涡与阴霾当中了吗?
我痛定思痛,我握紧了笔,我拼命用尽所有的情绪和意识,去臆想出一个高格的告别仪式。
我写了一首短诗:
终将成为世界的路人
夜深时我会离去
我把眼神送进火中
收获幸福的灰烬
风一吹,灵魂都缀满你的痕迹
我会宣告终结,在黎明之前
与你无关,与所有人无关
10
坠楼。
最后一次用这形同空洞躯壳般的署名。
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