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鼾声

夜里，在睡梦中惊醒。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孩子，晚上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耍，被路过的人贩子抱走，自己拼着命向家里哭着、喊着、叫着，可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家在视线中一点点模糊、远去。整个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着自己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醒来后，我一身冷汗，试着咳嗽了一声，当听到屋里传来那清脆的回响声，心情平复了很多，庆幸这只是个梦。躺下后再无睡意，索性起来，披上了衣服，开始在屋里走走。

这样的冬夜里，天地间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望着窗外，一团漆黑，没有一点亮光。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应当是不会还有人在外奔波的吧，在家里的人也应该都已熟睡了吧。此刻，整个屋里，只有我的踱步声。今天，是我住进新房的第一天，位于市区，这也是父母给我买来做婚房的，看着这新套装修一新的三室一厅，温暖、宽敞、舒适，我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是80年代，还没有商品房这个说法，都是单位分房。父亲是镇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分了一间不足20平米的宿舍；在外面的空地上，父亲自己动手搭起了一间简易的土房子，当做厨房；又开垦出了一片地，种些白菜、西红柿之类的，那个小院，也渐渐地有了家的样子，我和妹妹都是在那个小院里出生、长大的，直到我初中时候才搬走，搬到了县城的楼房里。

时隔多年，关于那个小院里的岁月，很多都已经模糊了，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父亲那雷鸣般的鼾声了。

那时，父亲白天上课，晚上还要批改学生们的作业，课少的时候会回村里的老家去种地、干活，还得照看我和妹妹，常常是一躺下，不出三分钟便睡着了，紧接着，便是那雷鸣般的鼾声了。

父亲的鼾声声音特别大，电闪雷鸣似的，一呼一吸之间，像是吐出所有压力和负担，又像是宣泄着一天中所有的疲劳；并且，持续时间长，在每一个夜里，像是演绎着一段命运交响曲，时而明快紧凑、慷慨激昂，时而平缓细腻、婉转悠扬。父亲的鼾声陪伴着我度过了整个儿时的岁月，那时，偶尔也会抱怨着父亲的鼾声太吵，父亲总是会笑着把我抱起来，开始用胡子扎着我的小脸蛋，到了晚上，依然如故。但让我终身难忘的，就是那几次真没有听到父亲鼾声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我上初中时候，有次放学骑车回家，被一辆货车撞倒了，司机开车跑了，父亲带着我到了市里的一家大医院，万幸的是，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给我办完了住院手续后，父亲便在病床前，打起了地铺，照顾着我，晚上，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打着地铺的父亲，心酸无比。但更让我气愤的是，住院后的第二天一早，临床的那个病人就开始指责父亲说：“我说同志，你晚上睡觉能不能别那么大的鼾声，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那个病人的女儿也开始帮腔，说道：“爸，你也别生气，一会我就去找医生说说，咱们换个高级病房，不跟这群乡下人住一起了，真是没素质”。那时，我看到父亲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而我，由于是第一次来到城市里，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后来，那个病人也没有真的换病房，而从那天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鼾了，因为每个夜晚，我都能看到父亲在地铺上辗转反侧，不敢入睡，第二天起来后，两眼通红。直到现在，我仍旧在恨那时懦弱的自己，让父亲为了我承受了那么大的屈辱。

第二次在是我上高中时候，那年，奶奶去世。奶奶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走街串巷地卖豆腐，辛辛苦苦养大了六个儿子，但只有父亲一个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吃上了皇粮，其他的几个儿子都在老家里种地。奶奶病了以后，其他几个儿子都嫌累赘，没人愿意管，父亲便把奶奶接到家里，每天悉心照料着，让奶奶度过了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为了给奶奶看病，父亲也基本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其它几个儿子，则一分钱都没有出。奶奶临走的时候，两眼含着泪，拉着我的手说：“孩子，等长大了要好好孝顺你爸，你爸他不容易”，说完便泣不成声了。后来，办完了奶奶的丧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晚上都听不到父亲的鼾声了，有的只是一声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第三次是今年，为了给我结婚买房。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市区工作，谈了一个市里的对象，对象人很好，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也不要求结婚必须在市里买房，我们俩盘算着等以后有了一定的积蓄再买，还年轻，先租房。父母知道我找了个这么懂事的对象，也感觉很欣慰。可是，就在我们准备领证前，双方父母见面，对象她母亲当着面就对我父母说：“连房子都不给孩子买，还结什么婚呢，结婚了住哪？”我父母顿时哑口无言。那一刻，我怒火中烧，似乎又像是回到了初中那次住院父亲被人指责的时候，但看着对象那要哭的、哀求的神情，我忍住了。过了好一会，父亲局促地回答着：“是啊，是啊，这个，这个，是我们考虑不周，该买、该买”。从那天开始，每到晚上，再也听不到父亲的鼾声了，他开始了搜着市区的房价、把存折看了一遍又一遍、盘算着向哪家亲戚借钱，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给我在市区里买了一套房子，对象父母看过了之后，很开心。他们并不知道的是，父亲为了这套房子，不但用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并且，还背负了借亲戚几十万的外债。我不禁在心里想，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师，母亲也早已下岗，就因为这套房子，他们的后半生得背负着多大的负担啊。

此刻，看着眼前这宽敞的房子，我不由地想起来奶奶临终时的话“孩子，等长大了要好好孝顺你爸，你爸他不容易”。我甚至想起了刚才的梦，如果梦是真的，我在三岁那年就被人贩子抱走的话，是不是我就不用让父亲承受这么多苦累和屈辱了？想到这，我顿时感觉到，刚才的梦，也许并不是一个噩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说：

“爸，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一会到家，接你和妈来新家住，听不到您的鼾声，我还真的睡不着了。”

也许，这份恩情，我只能用我的一生来还了，我将竭尽所有、拼尽全力，在每一个夜晚，都能让父亲响起那雷鸣般的、动听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