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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无晴却有情

2018-09-09  本文已影响165人  全秦

莫道第一次看见吴晴的时候,是一个春天。

世上美丽的故事,多半发生在春天里。

那时候,春刚来,冬的味道还很浓。

浓得就像是空气中的血腥味。

那也是七大门派围攻凝玉宫的第五十七天。

场面惨烈,触目惊心。

宫墙倾塌,砖瓦凌乱。

地上鲜红一片,铺满尸首。

未干的血痕,还冒着热气。

她光着脚站在寒气逼人的大殿上,冷得也像是一块寒冰。

见他走来,忽然嫣然一笑,天真的问他:“哥哥,你可以帮我喂我的小鱼么?”

他微微一笑,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

“啊——”

哪知话未说完,一阵锥心的疼痛,从指端传到心脏。

他抚摸她脑袋的左手,已被一把精致的匕首刺穿。

那柄匕首,就如同她的人一样。

精致,冰冷,锋利,泛着寒光。

他大痛之下,垂首望去,方才甜甜笑着的小姑娘,此刻正欣喜的唤道:“快,别浪费了,赶快跳进池子里喂鱼呀。”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受伤,伤他的,却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

一个笑起来有如罂粟花般甜蜜危险的小姑娘。

她养的鱼,凶猛而残忍,有一个骇人的名字,叫——食人鲳。

凝玉宫是当时有名的邪教,宫规便只有一条:无恶不作。

无恶不作的意思,就是普天之下,她们只有一种事情不能做,那便是善良的事。

凝玉宫宫里面都是娇美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

用蛇蝎美人一词,来形容她们,再也恰当不过。

她们好似一群索命的幽灵。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

她们的出现,就像是无根的烟云,无边的水雾。

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当她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便已被抱回宫中抚养。

在凝玉宫中,她们一边被人教习上乘的武功,一边被误导外面的江湖红尘颠倒。

错误的教育,往往会带来不可挽回的苦果。

她们得到的是错误的教育,收获的自然也就是错误的人生。

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恨意,以至于当她们及笄出宫的时候,每一个,都在江湖上掀起惊天巨浪;每一个,都让英雄豪杰又恨又想。

而这其中作恶之首,便是凝玉宫主蓝红玉。

蓝红玉,蓝得深沉,红得妖媚。

她就像是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美玉。

白玉美人,极尽妍态,好似天人杰作,妙手雕成,令人不胜向往。

可白玉偏又染血,美中带邪,恶毒至极,伤人无数。

蓝红玉初出江湖,便已搅得天下大乱。

她竟仅凭一人之力,便强抢了武林七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并且仗剑行凶,挑战七大门派,自掌门到门人,要么死要么残,手段之残忍,简直闻所未闻。

直到那时,江湖豪杰才真正意识到,若再不重视这一宫的妖女,那么整个江湖便再无一刻安宁。

至此,散沙重聚,星火齐燃。

散如黄沙的武林中人开始团结一致,一个打不过便一群打,如此穷追猛打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消灭了大部分凝玉宫人,最后甚至一度将其逼回了宫中。

然而,谁知那蓝红玉却极为狡猾,得知群雄来攻,竟提前让宫人分散从密道遁逃。

若非莫道聪明提前安排人在这周围必经的水道和山道埋伏,那如今他们也根本无法进入宫中。

凝玉宫人,所有被抓住的女子,包括宫主蓝红玉都尽数引剑自绝。

一时之间,凝玉宫中,百花落尽,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唯有面前这个名唤吴晴的小姑娘,既不逃跑也不惊慌,反而兴致勃勃的打算喂鱼,对周围所有虎视眈眈的武林群雄视而不见。

“你们想要伤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么?”

见来人越来越多,她索性便扔了当初伤他的匕首,圆圆的杏眼盛满了惧意。

见众人犹豫止步,她便越发颤抖了语调:“难道你们以武林正派自居,难道你们的师父,你们父母就这样教导你们恃强凌弱么?那这样做,你们跟凝玉宫这些妖女有什么区别?”

此时,大功告成之后,莫道正坐在凝玉宫最高的位置喝茶,听闻吴晴如此狡辩,惊得差点没一口热茶呛死过去。

她这般年幼,演技却如此逼真,如若先前不是在她手里吃过大亏,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和先前的小恶魔联系起来。

果然,听她如此一说,原本就有些犹豫的众人,眼下便越发没了杀意,只当是她是凝玉宫又在外强抢的女娃娃。

“盟主,依你的意思……”

这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众人便只好又眼巴巴的把目光投注到了莫道身上。

“为避免小姑娘误入歧途,不如就由在下带回去抚养罢了。”

莫道如是说道,又引来大片盟主英明的赞叹,而他眼角的余光便恰好扫到吴晴微微翘起的嘴角。

从那时莫道便知道,吴晴绝对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好姑娘。

果不其然,群雄刚刚散去,吴晴便开始迫不及待的逃跑。

从徐州到汴州,一路之上,前前后后,她一共逃跑了一百七十六次。

每一次都让他万分头疼,且每一次明知道她打算逃跑,却又无可奈何。

比方说,当他人有三急的时候,亦或者是路过某个热闹的集市,她要么张口便叫救命,声泪控诉的指正他是人贩子;要么便随手在经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身上乱摸一把,让他百口莫辩,若不是有三五好友在朝中为官给了他一些通关证明,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含冤入狱了。

从他踏足江湖到现在,从未有一个人,让他如此头疼,以至于当他终于将她带回山庄的时候,竟生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这还仅仅只是他人生噩梦的开始。

吴晴年纪虽小,但本质却是个十足的江湖老油条。

从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开始,他家的各种古玩宝贝便开始频繁失踪,弄得各个院子的护院丫环个个天天为了寻东西彻夜寻找,几日过去,个个精神萎靡神思恍惚,看见鸡蛋像明珠,看见草堆枯木便想去翻翻有没有宝贝。

每每气得他咬牙切齿想要好好教训她,她便用湿漉漉的眸子怯生生的看着他,十分手足无措的捏着衣摆,颤声道:“莫道,你别打我,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每每只要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什么气都烟消云散,甚至还要费好大的功夫去寻些宝贝哄她高兴。

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莫道在遇到吴晴后,才有了十分深刻的体会。

而这些都还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关键的是,他们在人生前进的道路看法上,一点也没有体现出丝毫的统一。

莫道希望吴晴能走上正道,而吴晴却偏偏对这些孺子学说一点也不敢兴趣。

相反的,她倒是十分喜欢暗器和毒药。

不过几年时间,便在毒药修习的过程中,打败了江湖中很多用毒的名家。

甚至是蜀中唐门的公子唐泽,也死于她的毒药之下。

除了暗器和毒药,她也喜欢一切女子都喜欢的玩意儿。

比如说音律和绣花,戏本子和一切美丽的首饰。

但她与其他女孩子又不同。

别人弹琴是为了修身养性,她弹琴却是为了怎样更好的将内功融入到琴声之中杀人。

别人绣花是为了日后替相公婆家减轻负担,而她却是为了怎样将她用来鸡鸣狗盗的夜行衣,改造得更加花枝招展。

别人看戏是为了体会百态人生,而她看戏却是为了从中寻找那些有趣的作恶多端,并且将它们完美的付诸于实践。

当然,只要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永远也不会改变,那便是爱美之心。

有时候美丽的容貌伤人的威力,绝对不会输给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吴晴很美很美,但她的美,却祸害了整个武林。

今日若与李家堡的公子交好,明日便于霹雳门的少主游山,后日便与某少侠在山野间放风筝,再然后的某天,便一不小心引得三方情敌碰面,从而为博美人一笑,打得鸡飞狗跳血流成河。

她喜欢这种游戏,就像一出有趣的折子戏。

戏里戏外,她都游刃有余,从不受伤。

如此以来,妖女名声便不胫而走,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对这些负面评价颇有些沾沾自喜。

而托她的福,莫道也不得不辞去武林盟主的职务,整日东奔西跑的替她收拾烂摊子。

也就在这个让他头疼万分的时刻,莫道接到了一份信函。

信上说,蒙古鞑子从贾似道手中得到了一份绘制得极为详细的中原山河图,并隐隐有毁约开战的打算。

为了保边境百姓的平安,莫道决定去蒙古大营把那份山河图毁掉。

行程在即,此去蒙古军营,山水迢迢,也势必凶多吉少。

他本没打算让家里那个小妖女一块儿前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瞧见她一身素白的站在门栏前,梨花带雨的假声啜泣道:“莫大侠,一路好走,千万别平安回来了。”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总是有办法,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本顾及她的安危不打算带她前去,如今看来她竟是巴不得他不再回来的好,莫道磨了磨牙,终是忍不住趁擦身而过的空挡,点了她的穴道,一把将她丢到了马上。

“混蛋,放我下来,谁要跟你一块儿去送死……”

萧萧西风,哒哒马蹄,像一支悠长的蒙古长调。

看她失声尖叫,仇大苦深的模样,不知为何,莫道突然觉得先前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也许这个时候,可以说,他很满足,身边拥有的一切。

争吵打骂,也各得其乐。

若说先前莫道还只是猜测蒙古得到山河图,那到了蒙古后,便真正得到了确定。

与大宋相邻的边缘城市,没有了贩卖牛羊的牧民,也没有了梳着辫子爽朗大笑的蒙古姑娘,有的只是不断巡逻的士兵和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莫道本来打算趁夜潜入城中,但恰好在靠城边的茶僚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两个从中原购了宝石回来的商人。

那两个蒙古商人一直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与吴晴看,于是他便索性抢了他们的衣裳和令牌,扮作他们的模样入了城。

而且宝石中有不少上乘的货色,在看见搜查士兵眼里贪婪的神色后,莫道亦决定用将宝石进贡给守城的将军,让其以后在边城好好照看生意为由,住进了蒙古大营。

“姓莫的,你还打算点姑奶奶的穴道多久?”

吴晴十岁之后,便一直跟他住在山庄,就算出了江湖之后胡乱玩耍,她与之接触的也都是一些十分有教养的世家公子,但只要是与他说话,绝对十有八九都随口带脏信手拈来。这让莫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好奇她在十岁之前究竟渡过了怎样的人生,才能把性格这座江山打理得如此牢固,以至于他之后不管怎样用心良苦,都改变不了半分。

莫道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又慢吞吞地饮了一口茶,接着又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最后才慢吞吞地答了一句:“你想得倒美,若放了你,凭你那闯祸的本事,我们也许就真回不去了。”

吴晴顿时便噤了声,只是呆呆的抬头看着蒙古包上垂下来的璎珞。

她安静的时候美好得就像一幅雨过天晴的山水画,灵动飘渺。

然而当她再回头的时候,莫道又看到了无比熟悉的楚楚可怜:“莫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可是你点了我那样久的穴道,我身上真的很难受,就算是只送开我的胳膊也好,成么?”

四目相对,数年的相伴,似在这一望之中突然产生了很多复杂的情愫。

最后莫道终于败下了阵来,伸出手替她解开了胳膊的穴道。

友情靠积累而成,而爱情却产生于一瞬之间。

那些积累已久的爱情,爆发的一瞬,也同样具备动人心魄的威力。

吴晴已经得到释放,她本该感谢。

但是下一刻,她便抓住了他的胳膊,俯身便是咬牙切齿的一口。

然而莫道还未来得及哀恸出声,便听蒙古包外有人来报说,他们的宝石将军很喜欢,今晚赐宴请他们务必赏光。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有一点在意料之外。

那便是,他们所抢的宝石商人,居然是眼前这个蒙古大将的小舅子。

所以说世间的缘份就是这么奇妙。

你遇到什么样的人,碰到什么样的事,有你想得到的,也有你想不到的。

如果你是一个很会想办法的人,你便不会受到很多的伤害。

当他们一步入大堂,便有无数武功不弱的弓箭手刀斧手鱼贯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莫道,老娘早就说过,那两个臭男人不该留下,应该斩草除根,你偏要讲什么侠义,做什么大义凛然的莫大侠!”

她弯了弯唇角,眉目间却隐隐有兴奋之色。

他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护在她身前:“不管怎么说,是我连累你了。”

那时他们俩第一次并肩作战,但可惜双虎难敌群狼,所以很快他们便被一起抓了起来。

“我就知道,跟你一块儿会特别倒霉。”

这是进蒙古包之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的很轻松,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想了很多种逃脱的方法,却没有一种会像如今这样轻松。

她点了他的哑穴,进殿之后的瞬间,掀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三千青丝飞泻而下,露出了掩埋在其中的花容月貌。

他听到她说:“将军,我不跟我表哥私奔了,你放了他,我跟你好吗?”

那样的容颜,那样哀婉的语气,这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

除非,那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他本以为,她应当是恨他的。

她那样喜欢自由的一个人,就像一阵风,一匹野马。

他却将她禁锢在身边这么多年,强迫她学她不愿学的东西,强迫她走她不愿走的正道,然而,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却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护他平安。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最开始看不透,现在亦还是看不透。

这世间,看不透的人,又岂止这一两个!

那满脸刀疤的蒙古主将,终是接受了她的提议,命人将他赶出了边城。

只要忍一忍,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要忍一忍,中原百姓便多一分安全。

只要忍一忍,……

他牵着马,提着剑,每走一步,便会想起吴晴扬唇微笑的脸。

他踏在柔软的雪地上,却如同踩在刀山上一般疼痛。

最后,他终是忍不住,再度提剑,旋风一般,折回蒙古大营。

“吴晴,吴晴……”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不顾一切的往前,发疯似的冲往先前离开的蒙古包。

然而终于到达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鼓起勇气再前进一步。

他害怕看见她的眼泪,更害怕那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姑娘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她在他的生命里,究竟有多么重要。

也就在他犹豫的片刻,蒙古包却突然从里掀开,一个穿着将军行头的姑娘,拿着一团布一样的东西,从里面蹦跳而出。

见到莫道,先是一愣,接着立马拉过他的胳膊,拔腿便逃。

“真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家伙!姑奶奶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力气救你,你居然还跑回来送死!”

她指尖的温度那样温暖,她骂人的语气那样嚣张。

这才是她,真正的她。

莫道吴晴却有情!

这一刻,莫道才觉得自己的心,终于沉甸甸的落了下来。

然而却又在看见她手上的血迹时,又猛地提了上来。

“你受伤了?”

“别当我是你。”

眼见着已经离蒙古追兵很远,吴晴便索性停了脚步,摸了摸腰间镶满宝石的匕首:“你走之后,那头死肥猪便想非礼我,姑奶奶我便假装娇羞的让他靠近,然后趁他不备,便抬手抓了他的脸。”

说到这里,她又十分得意的吹了吹指尖:“唐门的毒,指尖霜雪,我就知道迟早会派上用场。他吃痛便放开了我,但是我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叫出声,然后我便逼他说出了山河图的下落,顺便还抢了他的将军服,臭哄哄的,真难受……”

她眉飞色舞的说着,不知道为什么,莫道又那么一瞬间,突然很庆幸她是在凝玉宫长大。

她是吴晴,古灵精怪的吴晴,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帮助他的姑娘。

莫道温柔的笑着,听她讲着刚才惊险的一幕,心中觉得无比温暖。

听了片刻,他的目光忽然凝在吴晴的指尖,道:“指尖霜雪?你怎会有唐门的毒药?”

吴晴娇美的笑靥,忽然一滞,掠起一丝悲戚,似陷入一片回忆之中。

“当时唐泽死的时候,把它送给了我,让我把他交给他的妹妹唐凤,可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只好将它留下,等有朝一日,寻到唐凤再将它转交给她,却不曾想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唐泽?蜀中唐门的公子唐泽?”

“是的,当日与他斗毒,他虽死于我的毒药之下,但他为人光明磊落,我答应他的事情,一定要替他做到……”

她双目之中,闪着无比坚毅的亮光,此刻在莫道看来,更加可爱动人。

时间一晃便又是两年。

吴晴越来越美,却也越来越捉摸不透。

有时候看着吴晴眉目如画的脸,他会忍不住的暗暗出神,好似一辈子也看不够那般。

为了不让自己与那些所有被吴晴迷惑的失足青年一样,下场凄凉,莫道决定是时候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然而每当他有这般想法的时候,不知为何,脑海里总会自然而然的浮现出吴晴的名字。

时年,莫道正值弱冠不久,武功却已练至纵横江湖的巅峰,再加上人又长得十分风流俊俏,乃江湖有名的玉面公子。

如此他这消息一经放出,立马便有无数少女为之痴迷疯狂。

据说就连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朝阳,也悄悄溜出了宫跑来凑热闹。

也想要一睹武林第一公子的绝世风采。

一群群如花少女,一个个千娇百媚,他把玩着折扇在阁楼之上,她巧笑嫣然在众公子之中。

两人隔着数丈红尘向往,莫道在想,若他成亲了,吴晴应当怎么办?

想了之后,又不由得失笑,他的小妖女,聪明伶俐,又怎么会亏待了自己。

可是,心中却还是仍不住殷殷期盼。

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他希望看到的情绪。

他想,只要她说一句,哪怕是她不喜欢那些女子的模样,他也应当不会将这场荒唐继续下去。

未婚妻很快便确定了下来,梅家大小姐梅若兰。

梅家小姐,模样好,家世好,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与他是最合适的搭配。

他心灰意冷,终是决定断了念想。

谁知在这最后一天的晚上,他恍然入睡之际,吴晴却突然踹开了房门,用剑抵住了他的脑袋。

“莫道,我想明白了,我还是舍不得把你交给其他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我,二是娶我。”

她的语声坚决,犹如斩断的钉子,截断的铁块。

原来不是不爱,而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对他低头。

有什么东西,瞬间在心底生根发芽,迅速枝繁叶茂的葱郁了整个天空。

友情靠积累而成,爱情却产生于一瞬之间。

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爱,也不会有凭空消失的恨。

爱恨交织的世界,总有悲喜交加的时候。

这样的人生才不至于无聊至极。

莫道微微一笑,伸手抓住了剑,在鲜血滴落的时候,吻上了她愕然的唇。

那是罂粟的味道,甜蜜而致命。

他无法拒绝,也不愿意拒绝。

红罗软帐,一夜春宵。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破茧成蝶,成了真正的姑娘。

而他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最渴望的竟还是与她的白首偕老。

他喜欢的姑娘,善恶不分,特别调皮,可那又怎么样呢?

只是给了一个人的幸福,就势必要毁了另外一个人的幸福。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子的哭泣,那样多的眼泪,仿佛永远也无法停止。

那种伤心欲绝的感受,他能明白,就好像第一次知道她和张家公子出去玩耍一样。

梅若兰走了。

同时他言而无信,痴迷妖女的名声,也一并跟着走了。

走入了血雨腥风的江湖。

很多年后,莫道一直在想,如若当初他不曾对梅若兰那样狠心,是不是后来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但就算是神,也算不到自己的以后,人又岂能知晓未来。

人还是愚钝一些好。

痴人多梦。

愚人少忧。

所以,当吴晴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对他说:“莫道,往后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再不叫你为难了。”

这是梦,亦或是现实,这一刻已经都不重要了。

他只清楚,这个与他十指相扣的姑娘,是他今生最想要去爱的人。

但事实上,也真的印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那句话。

吴晴贤妻良母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又开始调皮捣蛋。

只是莫道却再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陪她,只因那些原本与他和睦相处的商家尽统统开始压低了价格与他做对。

而另外一方面,山庄所有的店铺的租金,却在一夕之间疯涨。

莫道以前年轻气盛的时候,虽然当过几年的武林盟主,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喜欢善待自己的人,所以相对于打打杀杀,反倒更着重于祖宗留下的生意。

但如若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也一样可以过得悠闲自在,只是如今多了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吴晴,他才不得不开始着紧在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也不知是何人传出消息,说吴晴是凝玉宫的人,蓝红玉死后,所有的武功秘籍都在她的身上。

一时之间,既他挑选未婚妻之后,整个山庄便再次被众人的视线紧紧盯牢。

目前在当今武林,有这等实力打压他的除了梅家再无其他。

因背信弃义的是他,再加上众人皆想要吴晴手中的武功秘籍,所以很快的,莫家便被整个武林排除在外。

自他出生,除去与吴晴的情路有些坎坷,其余莫不是顺风顺水。

那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打击,但他却不能软弱,不能倒下,只因他还要保护他的吴晴。

他从未对她说过那些难处,但聪明如她又岂会不知。

为了帮他的商铺起死回生,为了让他眉间少一些疲惫,她终于收敛了一身的骄傲,开始在这个虚伪的武林中暗自周旋。

莫道明白她的苦心,但却舍不得她委屈,两人各有想法,每每只要吴晴一打算出门,两人便极是剑弩拔张。

两个同样骄傲的人,都想要自己的方式对对方好,却同样笨拙的不知道表达,所以吵了之后。若莫道不低头,吴晴永远都不会退让半步。

有时候莫道实在逼急了,她便说:“莫道,你别忘了,我终究没有嫁给你。”

往往话一出口,伤了自己,也伤了人。

剑刚易折。

情深易破。

梅家这一招欲擒故纵走迂回路线的挑拨离间,用得并不怎么高明,但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因为身在局中而都没能将其看穿。

莫家的生意终是起死回生,而两个人的距离,却也越行越远。

若说这次的变故在两人之间埋下了阴霾,那云袖的出现,便无疑便是两人之间决裂的爆发点。

那个有着黄莺歌喉,仿若江南烟雨一样的姑娘,家破人亡后被人卖入了青楼,因不想接客而被迫逃离。

那时正值正月,她与莫道之间的气氛刚刚回暖,两人携手走在街头,那姑娘便是从灯火阑珊处飞奔而出,一下撞进了莫道怀里。满脸泪痕,声音虚弱,她紧紧拉着莫道说:“公子,救我。”

那一撞,不仅将她撞离了莫道的身边,也险些将她撞入湍急的河里。

都说只有女人最能明白女人,更何况她从小便是在全世界最多尔虞我诈的凝玉宫长大,是故意还是巧合,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她冷冷一笑,当下便直接走过去,一把将这突如其来的女人推搡而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在姑奶奶我面前演戏,你还欠把火候。”

“阿晴……”

可是她却忘了,通常在男人眼里,往往只能看见女人的表面,所以在当时的莫道眼里看来,无非便又是吴晴的无理取闹。

他想,这样孤苦无依的姑娘,若他不帮她,那今日她必定难逃死路。

却不曾想,他将她赎了身之后,她竟然再也不肯离开。

她说:“公子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愿今生今世都为公子做牛做马,若公子嫌弃,云袖再苟且偷生也毫无意义。”

见他沉默不语,那女子竟再不管不顾直接飞奔撞向了屋梁。

“阿晴!”

他急急拦住,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吴晴:“总归是条人命,不可以见死不救。”

“他人性命,又与我何干!”

吴晴侧着脑袋看他,乌黑的长发静静地垂在手腕,仿佛在看一出极为荒唐的折子戏,良久唇角才慢慢绽开成花:“莫道,我只问你一句,要我还是要她?”

“自是要你,可是……”

“若真是这样,那你大可给她买一处宅子,再送她一笔银子,何必……”

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片水响。

那女子竟好似心如死灰那般,直直跳入了河中。

“阿晴,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唯有这一次。”

他怅然一笑,转身跃入河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特地为他而做的新裳。

她扬起嘴角,心中一片讽刺。

那个叫云袖的女人,用尽百般手段,最后终于进了山庄,做了莫道的贴身婢女。

她温婉柔顺,又极会讨好人,所以很快便成了山庄里人缘最好的人,再加上是贫苦人家出生,虽说没有吴晴的明艳照人,但却很是玲珑剔透,往往莫道还未开口,她便能知道他的需要。

莫道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对于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便如妹妹一般看待。

因厌恶她的虚伪,所以连带莫道的院子她都很少靠近。

就算如此,她却依旧小瞧了这个女人的找事程度。就算吴晴不去找她,她也能拿准时机恰到好处的经过吴晴身边,然后隔日便会看见,要么她脸上青紫,要么便走路一瘸一拐,且不管谁问,她都摇头说没事。

但越是这样,便越增大了吴晴的嫌疑,再加上她在这个山庄的这些年,早就让众人吃够了苦头,所以也不管自己有没有亲眼看见,总之莫道一问,他们便理直气壮的集体作证。

长此以往,莫道也终忍不住拐弯抹角的寻了吴晴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见他到来,吴晴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只问你,信不信我。如果信,那就什么都不要问我。”

“莫道,别让我讨厌你。”

她一直便是如此伶牙俐齿,在她面前,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坐在扶桑花的树下,透过重重花影,看上去十分让人心疼,莫道的心,立马便柔软了起来。

他缓缓走过去,正准备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花瓣,便有丫环仓惶来报说:“主子,不好了,云袖姐姐脸色乌黑,全身抽搐不止,好像中毒了。”

莫道的手,霎那间便停在了半空。

在这个山庄,唯一会用毒的,便只有吴晴。

他脸色苍白,良久,吴晴听到他抬头对她说:“把解药给她罢,明日我便送她离开。”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责怪过她,只因他从始至终他都没相信过她。

她起身,扶桑花簌簌而落,然后她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庭院久久不息。

她咬着唇看着他,有泪盈于睫,但始终未曾滚落。

万里无云的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了滚滚乌云。

当最后一瓣扶桑盘旋而落的时候,她把一个蓝色的小瓶用力摔到了他的脚边:“莫道,你给我滚,往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救人在即。

他转身离去,却没发现,她在他转身的之后,重重地摔倒在了扶桑树下。

云袖是救回来了,可是他们的孩儿,却永远的失去了。

当前来看病的先生一靠近吴晴便开始蹙眉,把了脉之后,神色便更加惋惜。

“夫人素日用来薰衣裳的香料里被人加入了大量的麝香,不止现在这个胎儿保不住,以后恐怕连怀孕都成困难的时候。”

莫道便知道,他和吴晴之间已经彻底的完了。

自从云袖来之后,这山庄内的所有杂物都是由她经手。

而他,便是成全了她的帮凶。

云袖最终还是死了。

她死的时候很平静,没有挣扎也没有狡辩。

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哥哥,我总算替你报仇了。”

有匕首自她怀里滑落,上面龙飞凤舞的唐字,分外刺目。

她若是唐门之人,可是又如何才会有这等演技,又如何才能算准他们的出门时机?这一切的背后,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使?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衣柜里。

而先前一直替她看病的先生,已经被人刺破了咽喉,死去多时。

再往上看去,便是一张眉梢都带着温柔的脸。

如果她没记错,拥有那张脸的女人,唤做梅若兰。

至此,所有的一切蓦然明朗。

只有梅家才会有遍布天下的眼线,才会得知她曾经伤过唐门中人,才能够找到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已久的唐门传人唐凤。

只有梅家,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手时刻盯住她,才会有财力让那青楼陪之演戏。

她看见莫道轻轻一笑,合拢了折扇抚了抚梅若兰玲珑的侧脸说:“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拿了她做甚?”

“你骗人!”

梅若兰轻轻扬唇:“整个江湖都知道你在意她,所以才会整天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

莫道愣了愣,收了手,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吴晴的心也越来越沉。

良久,才听他叹道:“若不是那些掌门苦苦哀求我替他们寻回秘籍,谁有那闲工夫答理那个妖女。”

“呵,我还真以为你对她情深意重。”

“区区一个邪教妖女,我莫道又怎会把她放在心上。”

后面说了什么,吴晴已经不大记得了。

浑身的力气都好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只剩下胸口处撕心裂肺的疼。

当眼泪顺着两腮大滴大滴砸落的时候,她才发现,从不落泪的自己,竟然为他哭了。

他们的缠绵维持到了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朝阳穿破苍穹照射进来的时候,梅若兰才唤了侍女进来替她松绑。

她从里屋走出去的时候,莫道正挽了一把乌发微笑着替梅若兰梳妆。

两人都还仅着一件中衣,见她突然出现,梅若兰眉眼不抬,反倒是莫道突然苍白了脸色。

“原来你也还会怕我这个妖女么?”

她拔了床边的剑一步一步走近,精致的眉眼妩媚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莫道,你不是自允翩翩浊世佳公子么?怎的也会跟那些江湖草莽一样,骂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呢?”

莫道苍白着神色没有应她,唇角被皓白的贝齿咬出了大朵鲜艳的花。

不过眨眼的工夫,吴晴便栖身而近,明亮的刀刃映出了她愤怒的眉眼。

“莫道,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别说是那些破烂秘籍,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会成你心愿,你明知道……”

话犹未完,泪已先落。

“你明知道我那样喜欢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怎么对得起我,又怎么对得起我们的孩子?”

那一剑,刺在了他胸口,却终究没有再没进去。

从前有多爱,此刻便有多恨。

吴晴和莫道,终究也从相爱,走到了陌路。

“莫道,我现在下不了手杀你,可是不代表以后下不了手,不管是你,还是梅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其实在孩子刚没有的时候,她确实是恨他入骨。

可是当她看见他为她落泪。

看见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染污了华衣替她小心熬药。

看见他以为她熟睡,隔着珠帘小声对她说,“阿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那样小心翼翼而又不忍惊扰她的模样,便已经打消了她心中大半的怨气。

不能当母亲了,又怎样呢?

难道杀了他,杀尽天下这所有人,她的孩儿便能回来了么?

那时,她便已经决定原谅他。

只要他保证往后不再找什么会生儿子的小妾,她便不再调皮,好好做他的妻子。

她想了好多话想与他说。

比方说,莫道,你不喜欢我杀人,我以后便不再杀人了。

比方说,莫道,其实你穿白衣真的很好看,来年春天我再替你做一件如何?

比方说,莫道,我已经原谅你了,所以往后,你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想了那样多,可是却一句也没来得及说。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如同她爱看的那些戏折子里面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一样。

而她终究也还是那样爱他,亦如同戏折子里面所有飞蛾扑火的傻女人一样。

他没有开口,没有挽留。

只是在她走远之后,拔出了胸口的剑,刺穿了梅若兰的胸膛。

“你宁愿让她恨你,也要护得她周全,你在她走后杀了我,无非便是不想让我梅家去寻她的麻烦,咳……”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今生的挚爱。

只可惜到最后,他对她除了恨,便再无其他。

“但是我很高兴,莫道,我终于可以跟你死在一起了。”

视线逐渐模糊。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莫道扶着门栏缓缓倒地。

而他向往的方向,正是吴晴离去的方向。

她却不曾看到。

窗外飞花仍在落着。

与她落下的泪,一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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