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枯
缘来情重缘难灭,一灯燃尽一灯枯。
我就这样看着他,我是这黑暗中唯一的亮光,照在那一卷卷经文上,也照在他掌灯苦读的眉眼中,我是他案上的油灯,夜夜被他燃起,我用我头上小小的火苗伴他夜夜寒窗。
他吟“大江东去”,气势磅礴,如鹰击长空,风卷霜雪,一派豪情壮志;他吟“晓风残月”,音韵温婉,如娇花照月,眼眉低垂,一抹似水柔情。我只是将那小小的火苗摇的微颤,那是我心里小小的悸动,柔肠百转,总是难言。
这日他早早梳洗完毕,收拾行囊,匆匆离去。我知道过几天春闱,他要去京城赶考,走之前他焚香沐浴,在孔圣人像前拜了几拜。每到这时,我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我知道人们忍受十年寒窗就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就像他诗里读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真想看看那样的画面,尽管我要独自度过好几个漫漫长夜,但我并不孤单,我现在可以背好几篇诗文了,或许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念的是同一首诗。
但他还是怏怏的回来了,满身酒气,与前几次一样,我知道他又落榜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他明明很用心很刻苦了,难道那些考官们真的要他呕心沥血吗?我只觉得那些诗文很美,但为什么人们要用来博取功名呢?如果只把它们用来欣赏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吗?我看着他瘫坐在面前,泪眼婆娑,满脸怅然。我的小火苗也没有了生气,我多想能够伸出双手抱抱他,他已经二十有五了,尚未娶妻,看着邻家张公子已是妻妾双全,他的眼睛里时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那常常使我感到害怕。
这几日他日日饮酒,荒废了学业,看着他日渐消瘦下去,我直觉得心疼。我决定助他成名,本来这是一种禁术,我们油灯老祖曾经告诫过我们,违反自然,违反天命或可使一时风光,但后果也会接踵而至。可此时,看着眼前颓废的他,我不得不兵行险着。
午夜子时,他尚在睡梦中,没有注意到我自行燃起,我运行禁术将书中所有内容都灌入他的脑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愿意把所有最好的给他,只为实现他金榜题名的愿望。但这也使我耗费了大量心神,一夜之间我变得锈迹斑斑,但为了他,我甘愿。
第二日醒来,他照样给自己倒了壶酒,饮完后突觉文思泉涌,随即挥毫泼墨,写了一篇文章,我看他写完后喜形于色,便知那一定是篇妙文了。然后他便拿出去给好友看,不出所料,好友们争相传颂,甚至惊动了本县的县太爷。从此他便不再终日醉酒,也时时拿出经文诵读,在我的帮助下,他已然能够过目不忘,到此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们又回到昔日那挑灯夜读的温馨中来。
终于又到了一年的春闱,他满怀信心的去了,我知道,这次他一定会金榜题名,所以这几天我满怀期待的心情焦急的等着。果然,今天外面鞭炮齐鸣,锣鼓开道,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听他们说,他中了会元,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很厉害的样子。我在桌上也不安分起来,他当然看不见我心里的激动,他被他们拉去庆贺了。
不久他又被传进宫里进行殿试,仍是锣鼓喧天的被簇拥归来,这次他胸前挂着大红花,被人扶下马来,原来他高中状元,还是被当今皇上钦点,这次连隔壁的张员外也亲自过来道贺,一时间真是风光无限。他连着几天出外应酬,每次醉醺醺的回来,不过脸上尽是喜色。他说他被授命为翰林院修撰,以后就要在京城生活了,京城要比这里大好几倍,富丽繁华,钟鸣鼎食之家数不胜数,以后他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开始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他现在甚至一整天都不在家里,就是晚上回来也不再将我燃起,倒头就睡,我闻到他身上有浓浓的脂粉气,我打了个喷嚏,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知是不是运用了禁术的缘故,我想我时日无多了。
今天是他进京的日子,他去市集置办了新衣物,还有些是送给各级官员的礼品,他随便找了几本书塞进囊中,终于瞥眼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我随手塞进了包裹里,我以为他差点将我忘了。
京城果然热闹非凡,街道要比我们那里宽一倍,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他的眼里满是兴奋,路上遇见同科士子互相祝贺寒暄,我觉得他的口气上扬,意气风发,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
来到住处,他找人整理了一下房间,穿上官服便去上任,我看着这个华丽的房间,虽不是雕栏玉砌,却也比寻常人家的大了不少,我在雕花的书桌上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这精致画卷中的一个污点,不是我自惭形秽,这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只适合在破旧的小屋里,陪他夜夜寒窗。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翰林院修撰做到了吏部尚书,来家里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部分是晚上。我的功用不再是为他夜读掌灯,而是让他在官吏任免的名单上不至于写错名字。他让人在书房后面造了个暗室,用来放别人送来的礼品。他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拿着我去暗室看这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毕竟在朝廷里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廉洁的官员。
我现在越来越倦了,在听不到他吟“大江东去”的日子里,我思念着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我知道我是不能后悔的,既然是我选择让他金榜题名,我就要承担这样的后果,是我亲手把他改变的,可是我不过是将经文灌入他脑中而已,那些经文都是天地之理,是人类历代积累的智慧结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呢?
他提拔的官吏马上要升为兵部侍郎的时候遭人弹劾,被下了牢狱。这晚我见他和一个紧衣夜服的人悄声说了些什么,他给了他一整箱白银。第二日便传来弹劾的那人被杀的消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第一次对他感到恐惧,尤其是他独自发出冷笑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少年,他是冷面的杀手。
我知道他做的太过火了,迟早要出事,我试着提醒他,甚至由此我故意摔倒,将他桌上的名单燃烧殆尽。他急忙扑灭名单上的火,一气将我扔到了庭院里。我看着这样的他,不觉得落下泪来。
事情还是败露了,在他被锦衣卫带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是苦悲,终于再也熬受不住,我锈迹斑斑的身体随着一声脆响碎裂开来,我似又看到那个英俊的少年,他手捧着诗文,向我微笑起来,这时我才想起油灯老祖的话来:“缘来情重缘难灭,一灯燃尽一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