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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模糊了喜剧边界的转向:市井、蜗居、中年与团圆

2019-01-19  本文已影响17人  宝木笑

文/宝木笑

哪里才是香港?是维多利亚湾的泼天富贵?还是深水埗的拥挤喧闹?令人炫目的是举世皆知的东方之珠,狭窄空间里的万家灯火才是港人生活。当《家和万事惊》的开头,导演邱礼涛用一个长镜头将观众的视角从维多利亚湾拉回到拥挤压抑、布满笼屋的居民小区,这部喜剧其实就已经在暗示一种更深层的别样味道。影片的开篇色调与周星驰的《功夫》有些像,偏重老照片的油画色系,全景展示一种吵闹却偏偏又很熟悉的人间烟火气。吴镇宇饰演的卢伟文一家是典型的香港市民配置,一对儿女,一位在家养老的老人,整日为了生计拼命打工赚钱的老公和居家操持、戾气渐重的全职太太(袁咏仪饰演)。摄影师的镜头从维多利亚湾拉回到卢伟文的家中,这正是一家人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在饭前进行着“家庭省钱”活动的阶段性总结,一家人于是开始吵闹。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儿子,正值青春期的女儿,马上更年期的老婆,身体糟糕坐轮椅的父亲,卢伟文仿佛一个必须强装乐观的裱糊匠,在尽量维持着什么。

省钱是因为缺钱,缺钱就意味着心烦,老少三代五口人挤在火柴盒一般转身困难的空间,心烦就会更加严重。而后,镜头下摇,楼下的老烟枪对着窗外使劲喷云吐雾,烟雾袅袅直上九霄,让卢伟文的儿子和女儿抓狂。镜头又顺着卢伟文家的窗户上摇,楼上“猪肉佬”每天准时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开始剁肉馅,力拔山兮气盖世,老房隔音奇差,卢伟文的妻子暴走。镜头随着卢伟文妻子淑贤的暴走,在拥挤不堪、转身似乎都极为困难的居民楼中平移,因交不起房租情绪失控要自杀的单亲母亲,偷偷做着小三的摩登女郎,颤颤巍巍性格怪异的土著老人,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上班族……这确实有点儿像二十一世纪版的“猪笼寨”,但却不会再有《功夫》中的“神雕侠侣”和屌丝逆袭。

香港喜剧片一直是港片的一个大类,几乎伴随着港片的各个发展时期。洪金宝、成龙、元彪等开始了《福星高照》一类的动作喜剧,麦嘉、许冠杰推出了《最佳拍档》的系列喜剧,众星云集类型的《八星报喜》、《大富之家》等贺岁喜剧,含带着后现代艺术野心的《东成西就》、《大话西游》等文艺喜剧,香港喜剧向来有着自己的传统和传承。而这种传统在上世纪90年代周星驰喜剧全盛时期被进一步拓展和升华,在喜剧技巧方面,《唐伯虎点秋香》象征着一种集大成者的巅峰,而在喜剧内涵方面,《喜剧之王》则象征着一种对普通人和小人物的完全回归。及至新世纪,随着《少林足球》、《功夫》、《月满轩尼诗》等作品的出现,虽然人们对其评价见仁见智,但我们确实可以看到,不管这些影片采用了怎样的艺术形式,香港喜剧电影的现实主义倾向已经非常明显。

只是这一次,《家和万事惊》显然走得更远,甚至模糊了喜剧的边界。《家和万事惊》的艺术形式表象当然是喜剧的,但在具体表现上是隐忍和克制的,为了搞笑而搞笑的情形被极大地限制。大段的包袱设计仅出现了两三次,比如卢伟文一家人去劝说王小财(古天乐饰演),想打苦情牌,全家却反而被王小财自曝凄惨身世而感动得稀里哗啦。再如,卢伟文一家人又设计一出“鸿门宴”,想要用安眠药熬汤加红酒攻势“干掉”王小财,最终却发现王小财就是不睡掉,盖因小财同学生活在极度抑郁中,每天晚上吃掉一瓶安眠药,喝掉一瓶红酒也无法入眠。影片其余大部分情节似乎都在一种逼仄中的吵闹里推进,让很多人不甚适应,甚至觉得是喜剧技巧的退化。但如果从主题阐释角度看,其实那些吵闹侧重的是一种至始至终的氛围营造,而非要给谁讲述喜剧,那么我们便会更容易理解整部影片喜剧边界模糊的意义所在。

这种吵闹从影片开篇就已经开始,并最终延伸至影片结束,仿佛是一出充满着后现代荒诞感的话剧,而故事的核心也配合着这样的风格被设定。卢伟文一家“一个月要吵二十几次”,三代五口人仿佛并非是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却更像是“挤在”一个笼子里:已经成年的孙子和爷爷睡上下铺,就像《一念无明》中余文乐和曾志伟睡的那种,上中学的女儿被挤在一个小侧间,嚷嚷着“这是要逼我提前找个男人搬过去”,卢伟文夫妇则挤在一个一进屋就是床的隔间里……我们常说居家过日子“马勺碰锅沿”是常有之事,但如果在一个转身就可能踩到别人脚面的空间里生活二十年,那么这种吵闹就完全成为了一种必然,生活的品质也早已成为了一个可笑的假命题。卢伟文一家的“救命稻草”就是他们的窗,因为从他们破旧的窗户向远处望去,能勉强看到一抹大海,全家人这些年都是靠着窗外这抹大海缓解着蜗居的苦痛和压抑。然而,对面天台的王小财却竖起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那抹大海被挡住了,更像是被王小财蛮横地抢走了,卢伟文一家几近崩溃,开始寻找各种方法要王小财拆掉广告牌,整部影片围绕着这个内核开始展开。

影片的这个故事内核可能在很多人看来确实足够荒诞,多大点儿事儿,至于么?但如果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一切物恋情结都源自对环境外部压的逃避和疏离,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影片的这种内容逻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周围的人包括我们自己,也会有着各种外人看来是“怪癖”的爱好。前些年我们热播的《蜗居》其实在具体居住细节的刻画上并未更加深入,而是开局不久就转向了其他方面,而《家和万事惊》在“蜗居”这个内容上是下足了功夫的。不仅是卢伟文一家,还包括卢伟文负责给客户介绍的租屋,比如那对儿新婚夫妇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去寻找租屋的桥段。我们看到过道堆满垃圾、没有独立厨房卫生间、充斥着各种吵闹音乐和大声呻吟、满是酸臭和烟味儿的筒子楼,甚至连我们印象中的筒子楼也比不上,因为那些房间都是没有窗的……所以,对于卢伟文一家人,能够每天从窗前看到那抹大海简直就是生活留给他们最后的稻草,那象征着一种逃离,象征着一种喘息,我们不由想到为什么在《沉默的羔羊》中,汉尼拔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要一扇可以看到外边的窗……

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一直不愿将《家和万事惊》定义为标准意义上的港式喜剧的原因。原本以为这种有着吴镇宇、黄秋生、古天乐、袁咏仪、张达明、林雪、苑琼丹、胡枫、林子聪、李灿森等众多熟悉面孔的港片,特别是吴镇宇、黄秋生这对儿多年好友能够再次同框,导演邱礼涛也足够有号召力,又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家和万事惊》应该就是一部贺岁味道的港式喜剧。但显然这并非邱礼涛想要的,也不是目前港式喜剧想要的,无厘头、纯恶搞、师奶向等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港式喜剧想要的和需要的是一次模糊了喜剧边界的转向。所以,我们看到吴镇宇随意的寸头、圆边的眼镜、斜跨的公文包、下摆不塞进裤子里的褶皱衬衣、还有微微发福的脸、小心翼翼的心和满是隐忍焦虑的眼……那是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

整部影片除了逼仄的空间压迫感,更给人一种人到中年之后的焦灼窒息感。没错,就是一种完全的窒息感,这是一个必须全力以赴赚钱的男人,因为全家都指着他的工资养活,高昂的房贷更让他无法喘息片刻。什么叫窒息?短暂的无法呼吸不叫窒息,那叫憋气。手指头被A4纸划破了就发个朋友圈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含着各种贵金属勺子出生和参加工作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什么叫窒息?已经筋疲力尽还了十五年房贷,后面却还有二十年时间需要继续还才叫窒息。请假半天就得斟酌好久还得扣掉工资、看老板眼色,回到家之后却要每天面对嘈杂的人声鼎沸和无尽的争吵才叫窒息。那抹大海被广告牌挡住了,所有办法都被熟悉政策和法律的对方轻易化解,要走完判定违建和拆除违建的程序至少还需要六年,这才叫窒息。那抹海对于卢伟文来说意义更加重大,在整天将没有窗户的租屋推荐给别人的他看来,那是他对于家人和自己的一个交代,更是一个强撑着自己免遭崩溃的理由。

所以,当所有努力都宣告无效,这个中年男人推着父亲的轮椅,在夜风中的大桥上失声痛哭。吴镇宇一直以来都是那种很有“邪气”的戏骨,他的黑帮大哥等角色深入人心,这次却把一个中年男人的庸常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在整部电影中贡献了最出彩的表演,那种因为上有老下有小而惹不起、斗不过的小心谨慎和懦弱退让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那不愿与对方直视、带着老实和木然的眼神,那和稀泥般的商量语气,那想要爆发却又自我艰难忍住的神态都做得极为到位。特别是大桥上的那场哭戏,吴镇宇并未将其处理为一种完全爆发式的嚎啕大哭,而是选择将其演绎为连哭都不能痛快的中年男人的崩溃,他在强忍着不出声,甚至去用手捂住嘴,但过往的重压终于在那抹海景的消失中粉碎了最后一根稻草,一个中年男人抱住羸弱久病的父亲,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痛哭流涕。

“我撑不住了,这个家撑不住了……”

卢伟文痛哭中的这句话,说出了多少中年男人的心酸。人人都赞你是顶梁柱,可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我很辛苦,很害怕,很无助,很焦虑,也很孤单……

“我知道我自己没用……”

卢伟文在影片后半段的这句话,又戳中了多少中年男人的泪点。每个男孩儿都曾有过一个英雄的梦,在梦里他们成长为少年英雄,并从少年英雄登上成年的荣耀之巅,他们会成就自己的事业,收获梦想的爱情,得到完美的家庭,享受世人的崇敬……然而,现实却是我们都渐渐成为了那个失声痛哭的卢伟文。

卢伟文的儿子说出了父亲的悲情,毕业就失业的大男孩儿忿忿不平:“别说找一个月两三万的工作,就是那些找到一个月一万多工作的人,要么是胸大,要么是进了爸妈的公司,我没有大胸,也没有那样的爸妈……”我们完全可以举出无数鸡汤教和成功学例子进行反驳,“你之所以还不成功,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你所谓的努力,其实只是在感动你自己”……

但是,我们不可否认的是概率的客观存在,到底有多少人成为了这个社会的金字塔尖?难道不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成为了失声痛哭的卢伟文?难道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所谓“失败者”和“平庸人”都该死?他们难道都是自己“恶有恶报”?至此,《家和万事惊》终于将整部电影的主题纵深转向了更加深刻的维度,在这个维度上,现实将以本来的面目呈现,虽然这会冲淡喜剧效果,甚至必须更改结局。原本对于这部片子的收尾是不甚满意的,觉得有点儿突兀,甚至有些潦草,和前面的情节的衔接,特别是和之前情绪与主题的酝酿存在明显的裂痕。那种感觉有点儿像鲁迅先生在谈到《药》的结尾时,说到的故意加了一个“光明的尾巴”。后来才了解到公映版的结局是已经修改过的,原版的结局是卢伟文一家人谋杀古天乐未遂,全家都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最后一家人坐在精神病院的长椅上(片尾出字幕处能够看到花絮),终于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大海。

这才是邱礼涛导演应有的魄力和风格,也是一部决心进行现实主义转向的港片应有的品质和担当。在这种结局的风格和逻辑下,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家和万事惊》中的亲情和团圆。这也是这部电影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邱礼涛不但模糊了喜剧的边界,而且对喜剧港片特别喜欢的亲情团圆进行了颠覆和解构。这部电影中的亲情实际上比起以往是明显冲淡的,亲情对于卢伟文一家人来说,更多只是一种团圆上的意义。

不管如何渲染一家人在医院合唱一首老歌,不管如何将一家人对着昏迷的爷爷说出恶毒的话解释为要刺激老头醒来,在日积月累的市井算计里,在年年岁岁的蜗居争吵中,在被生存耗尽了情怀的中年危机里,我们最终还是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友情被否认(王小财在公司的经历让他不再相信朋友),爱情被肢解(卢伟文上中学的女儿甚至在厕所为同学成功接生,少女妈妈却不知道孩子爸爸是谁),亲情被冲淡(虽然影片一直强调一家人是为了唤醒爷爷才说了很多恶毒的话,但他们说那些话的语气、神态和那些话的内容实在让人细思恐极)。

淑贤在影片的开始就说:“全楼都是神经病”,几乎所有的动物学家都知道,智商水平高的动物只要被圈禁足够长时间,几乎所有的实验对象都会发疯。《家和万事惊》中说香港2018年人口达到830万,人均居住面积不过16平方米。有数据表明,香港市区房价平均算下来,折合人民币19.68万多元/平方米,即使偏远的郊区也得12.64万多元人民币……如果留心整部电影的色调,我们会发现这样一部冠以“喜剧”的电影,竟然是以暗色为主的影片,光亮仿佛都被那些高楼大厦遮挡殆尽。鲁迅先生说:“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多。”那些市井的算计,那些蜗居的争吵,那些中年的压抑,那些团圆中残存的亲情,都在提醒我们不要对现实视而不见。“前仰后合”、“含泪微笑”都是我们需要的,但直视现实更是我们不能绕开的,毕竟真的勇士,最终还是那些看清生活的现实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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