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夕阳编织着愁绪,滑入酒杯,窗外梧桐稀疏,似有丝丝细雨,一声一声,滴落在台阶,滴落在心田。
乍暖还寒,醉意未消,我倚窗独望,却只剩满地黄花堆积。云中传来几声大雁哀鸣,却是旧时相识。只是岁月易逝,美好不在……
一阵秋风,夹杂着桂花的香味刮过。耳边忽地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好熟悉的声音!我顺着这声音望去。啊!是她!是她!原来那个天真可爱、率真调皮的女孩,她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的。我不觉痴了。
她是那柔弱痴情女子,爱风月花草,爱写诗填词,爱喝酒打牌,爱世间一切美好和热烈的事物。眼前豆蔻年华的她浅笑盈盈,蓦然回首,凝着满地藕花与惊飞的鸥鹭,宛如一朵娇羞的菡萏,醉了一池绿皱。她醉眼一瞥,眼角流出的是藏不住的得意,只轻轻一念:“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风静静地吹着,我痴痴地看着,看着她。我看到她,在一个露浓花瘦的春天里荡秋千,秋千荡得那样高,就同她的豪迈,她的志气直冲云霄。这时,滑过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羞地鞋都顾不上穿了,一路小跑,还跑丢了一只金钗。刚到家门口,灵机一动,便半倚朱门,踮着脚去够枝上的的青梅。她只微微一嗅,一个劲儿地瞥院子里来的男孩,脸又是一红,笑了。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的等待。
她不知道,在那轻轻一嗅中,她,那个既羞涩又大胆的女孩儿,占尽了整个北宋王朝的夏日风情;她也不知道,那个闯入她世界的男孩,就会成为她的丈夫,成为她生命中的重心。
忽觉手背一热,我低头细瞧,竟是泪!我错愕了,零乱在风中。朦胧中,她面对一江悲愤的乌江水,慨叹万千。“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过二、三十载光阴,北宋亡国。靖康之难,让千万大宋子民痛彻心扉。金兵南下,也打碎了她与丈夫的宁静生活。她带着多年来珍藏的金石古玩,与丈夫一起颠沛流离。后来丈夫接到朝廷任命,却在守城的最后时刻弃城而逃。而她呢?那个说出“九万里风鹏正举”,那个爱国爱民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爱的国、亡了;最爱的人、逃了。她心如刀绞!她无可奈何!她只好对着一江悲水喊出那首惊天地的《夏日绝句》。然后,默然。
纵使诗句再妙再优美,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能救天下苍生、国家社稷于水火,甚至连最挚爱的人都救不了,我的内心又开始沸腾。往事依稀,我无可奈何,我无力回天。
一不留神,她竟不见了。我四下张望,到处找寻,仍不见。她,离开我了!她真的离开了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转身回望,啊!她没有离开!她愈发憔悴了,瘦弱如那晚秋残桂。曾经她和丈夫恩恩爱爱,即便分开了也盼着那云中大雁寄书,抒发相思之苦。“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两人心意相通,相濡以沫。那真是一段美好平淡的生活。可如今,硝烟下,风尘中,晚春里,却道物是人非,她曾经爱过的、憧憬的,纷纷离她而去。只剩她一个人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她曾向往山间白云轻风般的自在,如今风止、风散;她也曾爱那芳香十里的桂花,如今花尽落,人不在。人生的苦,她算是尝尽了。此后余生,她不再花前月下,浅斟低吟。眼泪、落花、回忆……
她害怕,害怕那蚱蜢一样的小船,再也载不动她的愁绪,她的回忆。一样的小舟,再也不会在一个开满藕花的夏日惊起一滩鸥鹭了;再也不会有人携着愁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了。那些一次次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古老、温柔的回忆,在那一刻,散了。一时间乱尘如雨,漫天飞舞。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所有的酒,都汇成了泪,汇成那些温柔的回忆。回来了!回来了!我的记忆,我的温柔善良,我的多愁善感,我的坚强,我的豪迈……是她!是我!是不可一世的千古才女,是寂寞深闺的痴情女。命运曾赋予于我夏花般的绚烂的幸福,也给了我秋叶般飘零的凄苦。而我,从未低头。
我本是什么小女子!我不是什么小女子!
一怔。我低头看向这满地落花。“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是啊,原来我也同这桂花一样,自许人间第一流,在风雨、在命运面前不愿低头,哪怕花残玉碎,哪怕国破家亡,哪怕颠沛流离,结此余生。我绝不低头,绝不!
我转身回屋,提笔挥就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秋风划过,携着几片残桂花瓣落在诗稿上,淡淡芳香与墨痕交融在一起,慢慢浸润开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