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西装去卖菜
文/方小清
我抑制住内心的，屏着呼吸一路狂奔进了他的店里，兴奋地把大红的通知书递到他面前，他顿住看了一眼，用他那宏亮到整个菜市场都听得见的声音爽朗地笑着，“嘿，我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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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我顺利通过中考，以优异的成绩从一所山区中学考到了市区数一数二的高中。
在给我庆祝的宴席上，我爸喝得酩酊大醉，他满身酒气，一脸兴奋地站在所有亲戚面前，一字一句地冲着我喊：“儿子哎，我要跟你一块儿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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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我爸挎着他的编织袋，我拎着我的行李箱，父子俩哼哧哼哧倒了几趟车进了城。
我很顺利地入了学，我爸爸也很顺利地——入了菜市场。
我爸是个菜贩子，在我们那十里八村他还混得挺脸熟。他每天一大早骑着用摩托车改装的四轮车，摸黑去批发市场载一车子菜，然后马不停蹄地挨村挨户去卖，被他绑在车上的大喇叭一路跟着他，不知疲倦地喊着“卖菜啦，卖菜啦！”。
学校休假时我去看他，他正躲在九月酷热阳光的阴影下叫卖着他的菜，小摊贩中就数他的菜剩得多。
“哎呀爸，你知道我来，咋给我留这么多菜呢？”我故意打趣他。
“臭小子，说什么呢！”
“走！咱收摊！横竖今天卖不出去几个钱，干脆回去好好给我儿子整几个菜！”他爽朗笑着，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个干净，挎起菜篮子大步走了。
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被拉得老长，脏兮兮的衣角勾在了菜篮子上，随着他的脚步飘来荡去。我知道，在农村走村串户地卖了十几年菜，突然来城里守株待兔一样地卖，他一定极度不适应。这一段时间，他是否和我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新环境，忐忑不安、小心翼翼？
“爸，要不你回家去吧，我自己在这儿挺好的，老师同学都特好相处。”饭间，我试探性地问他。
“胡说什么呢？我说了和你一起进城，哪有我没两天就回家去的道理？”他小胡子一吹，气鼓鼓地说，“我得等到你考上大学了再回家卖菜去，知道吧？”
“你确定等我考上大学你不是再跟我一起进省城？”
“臭小子，再过三年你都18了，老子还跟着你干啥，爱上哪儿念书哪儿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他一本正经，斜斜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来了句，“哎，不过说不定到时候那里更好卖菜。”
“别别别，我开玩笑，开玩笑的，您先把这儿的菜先卖好吧。”
“哎，我说你这臭小子，你是看不起你爸是吧，你以为我就天天卖不出去菜了？谁到了一个新地方还不得有个适应期了？”他用筷子使劲敲了敲碗的边沿。
“是是是，对对对，您老说得对！”
看我顺着他的意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吹起的小胡子又乖乖歇回了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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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没有看扁他的意思，但我也没认为他能在这儿卖菜卖出什么名堂。
可我想我还真是小看我爸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奇思妙想，去服装市场买了一套百八十块的西装，每天把自己拾掇得亮亮堂堂的，再把西装衬衫往身上一套，干净利落地用他那大嗓门吆喝“卖菜啦！卖菜啦！”
嘿！这样一来，生意还真的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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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俗话说，树大招风。
我笑话我爸穿着西装去卖菜显得不伦不类，但这也让他在一群乌泱泱的菜贩子中变得十分醒目。
那天是元旦假期，天气已经变得异常寒冷，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滴迅速变大，从屋檐断断续续滴落在脏乱的地上，溅起许多泥渍。
我建议老爸收摊回家，他非常果断地拒绝，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跟我分享了他的生意经：要趁着天气不好，别人不愿意出来卖菜的时候多卖点，尤其今天是假期，大家都不上班，家庭之间多聚会，这个时候的菜好卖！
好吧，我且相信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好了。
却没想到还真如他所说，买菜的人还不算少！
我正想收了手上的书，起来给他帮忙时，突然一阵骚乱，一群城管“咻”地从菜市场的角落里杀了出来，摆摊的小摊贩有车的骑车，没车的瞎跑，全成了一条条滑溜溜的泥鳅，拼命往不见光的地方钻，搅得菜市场一池浑水，扑腾扑腾乱响。
城管们逮不着四处散开的小贩，恼火得很，这时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句“抓住那个穿西装的！”，这句话像是给一群无头苍蝇扔了块肉，我爸迅速被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
然后他就被乱哄哄地带走了。
我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被烧得滚烫，心都快从嗓子眼儿冒出来了，正在不断思考该怎么去营救我爸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一身疲惫，衣服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水。那身质地根本算不上好的西装早已被扯得裂开了好几个口子，劣质的布料无赖地黏在里身的毛衣上，不肯撒手。
“老子和他们打了一架！”
“凭什么收我的车收我的菜，还要罚我的钱！”
“凭你乱摆摊啊……”我没骨气地乱咕哝。
“你个臭小子，帮理不帮亲啊！这下好了，大半年赚的钱都没了，咱俩喝西北风去吧！”他狠狠往我头上扣了一记人肉板栗，气愤地说。
“要不你回家去吧……我妈不会嫌弃你的。”
“哎，臭小子，你这回说得有道理。”他两腿一拍，眼睛又放了光。
然后他就回家去了。
正当我以为他受了挫折不打算来这儿卖菜的时候，他又大张旗鼓地回来了，还带着我家一大部分的家当，号称“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然后就在菜市场一个旮旯角落盘了个店面，继续穿着西装卖着菜。
“这下看哪个王八犊子敢收了我的菜！”他愤愤地叉腰站在门口，一个大男人，活像个母夜叉。
“可是，老爸，真的是你先摆摊在前的。”我好意提醒，他又立马吹起了他的两撇小胡子，瞪着我，“现在我有店面了，怎样，我就不乐意卖给城管了！”
好吧，你歪理多，我说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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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在那个菜市场，继续穿着西装卖着菜，一毛一块地赚着我的学费和零花钱，一卖就是三年。
等我参加高考时，我爸的那间菜店已经从菜市场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变成了最热闹的蔬菜区，我爸仍然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一本正经地卖着菜，看到我来了，总是吆喝着我，“嘿，臭小子！快来给老子帮忙！”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屏着呼吸一路狂奔进了他的店里，兴奋地把大红的通知书递到他面前，他顿住看了一眼，用他那宏亮到整个菜市场都听得见的声音爽朗地笑着，“嘿，我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