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
我静静地坐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看着眼前的人们穿着笔挺精致的西装,男人们义正言辞,嘴里滔滔不绝蹦出唾沫星子,手臂随着声调大幅度地上下挥舞;女人们情绪十分激动,有的还拿出精美的印花纸巾擦泪,擦完揉成一团扔在垃圾桶里。法官的眉头从看到我以后就没有舒展过,陪审团的老头们听着律师对我的控诉,狠狠地咒骂着我。
我相信再怎么精彩的律师电视剧你都看不到今天这样团结的场景,原告、原告律师、法官、陪审团、听审人,全部都对我恶语相向,仿佛我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错误一样,我连请律师为我辩护的资格都没有,当然可能也没人愿意挣我这份钱。我看着他们戏剧般的举动,心里很是不明白,原来如此热爱我的人,怎么又让我承担他们的罪过?
一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在一个刺鼻的工厂厂房,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东西让这么大的一个空间都充满这种让人中毒的气味。我在一个高处的运输金属箱子里,低头看着刺鼻的白乎乎的原料和那些低我一等的产品,很是欣慰。
我是一个高档次的食品包装塑料袋。别以为我们塑料袋里没有三六九等,虽然原材料一样,但经过复杂的加工和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就有了区别。预定我的老板是一个高级邮轮的主人,明天我将装着精美的甜点出现在各类富裕的绅士淑女面前。我慢慢地在自动送货带中离开这个刺鼻的地方,心里满是期待。
在十八世纪,一位绅士把塑料袋发明出来,从此我们这类袋子便有了最伟大发明的美誉,毕竟用着方便舒心还省钱。但是最近开始有些转变,因为什么环保的话题,有些人开始反对我们的使用,说我们破坏自然环境,还不好降解。我只能看着那群人对着我们吵闹控诉,默默不说话,当初称赞我们耐用的你们这群里没有一个?还好,大部分人还是拒绝不了我的,我的地位还算稳固。
慢慢的金属箱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厂房去运送那些普通的塑料袋了,我被包在一个精致的硬纸箱里,和我一个层次的姐妹们欢乐地打着招呼。毕竟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离开这个破工厂,出现在豪华邮轮的后厨中,在晚宴的时候和精美的甜点一起粉墨登场。
二
豪华邮轮也是名副其实,连后厨都是干净整洁,崭新的金属风格却没有工厂的那种刺鼻味,我更加骄傲自己的身份了。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塑料袋,而是一个包装,带着上流社会气味的包装。
大厨们端出一份份精致的甜点,精致到连我都自愧不如,然后他把我们一个个从箱子里取出来,慢慢包好甜点,放在又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中,作为晚宴最后的礼物。突然听见一声声问好,发现是邮轮的主人到后厨来了。我以为他是来看看我们的美丽容貌,结果他连瞟都不瞟一眼,劲直走到员工中一位手推着金属推车的男人身边,他那辆推车也真是大,可能他自己躺进去都绰绰有余,难不成这次宴会的服务这么到位,还把喝醉的客人运回房间?那个男人拿着一只巨大的黑色不透光塑料袋递给他的老板。老板接过来在手里摩挲着这个袋子。
“这是你找到的最大的袋子了?”
“是的,应该能装下所有餐厅的东西了。”
“那就行,等凌晨在处理,别的材料就……”
我本来想继续听下去,但我和甜点们都被放在了一个保鲜大冰柜里,说是为了最佳的口感。当我的姐妹们和甜点一起幻想着明天华丽的盛宴时,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那个黑色塑料袋也是我那个厂的,最低等的一个家伙,为什么它也会出现在这里?它要干什么?
三
晚宴果真是热闹非凡,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享用着美味愉快地聊天。等到最后的甜点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啧啧的称赞声,我很骄傲,毕竟我是个高档的塑料袋,哦不,我现在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使用我的人都是社会地位颇高的人。但我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士却直接把我拆开,用精致的银勺一点一点挖着甜点。我和木盒从这么远的地方送来,就只是装装东西这么简单?饭毕,各路宾客都回房休息,桌子上只剩用过的金边盘子和我们这些好看的包装袋。
接着盘子都被收走了,那个男人也来了,推着他的车,带着那个丑陋的黑色垃圾袋。他一口气把我们全部装进垃圾袋里,我很愤怒,在我眼里这个袋子并没有资格和我接触,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跟着大部队被一股脑装进袋子里,然后被推到一个寒冷刺骨的地方——邮轮的后厨暗门,打开面对的都就是浩瀚的大海。
我很害怕,在垃圾袋里瑟瑟发抖,我还沉浸在身份的象征的美梦中,不愿意相信我要被扔进大海的事实。然而事与愿违,一大包“高贵的象征们”,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带着心中的愤恨和还未褪去温热的晚宴回忆永远离开了邮轮。
四
海水真冷。
这个黑色的家伙看着结实,结果没过多久就破了,低等袋子就是低等袋子。唉,我现在自己都可怜地泡在海水里,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我从里面漂了出来,慢慢浮在海面上。我越飘越远,来到了船只都不屑于来的地方,四周都是冰冷的、一望无际的黑色。
这个地方荒无人烟,我本以为我就漂到天荒地老了。结果,我看到了海洋的主人们:跳跃的海豚,喷着水柱交换气体的鲸鱼,第一次这么接近这鲜活的海洋生命,惊讶地说不出话,这比我在邮轮上所受的震撼大多了。突然,我背后一疼,感觉细密而尖锐的牙齿在我的身上摩擦,最后深处的一阵吸力把我吸进黑色的深渊里,带着腥味,和生命的规律的蠕动。
我心想,有没有谁能和这只海龟说一声我不是浮在海面的海藻。
五
我觉得这里比海里还冷。
我在那只海龟的肚子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待到了我在它体内慢慢感受到了生命的消逝,可能好几年了?那我也是挺顽强的居然没被它消化。最后它的尸体被潜水的海底探测人员找到了。我就来到了这里。
这四周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还有刺鼻的味道,但和工厂里的不一样。我看到潜水员们穿着手术服,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金属刀,带着鲜红的血迹。他们围着一圈悲伤又愤怒地盯着我,似乎我是害死这只海龟的凶手。但这和我没有关系啊,又不是我让它吃我的。可惜我不会说话。医生们小心又嫌弃地把我从海龟的胃里扯出来,我的身上还挂着塑料绳、渔网、一些来不及消化的海藻。我突然觉得这只海龟好可怜,生前都找不到一些干净的食物吃。如果它在邮轮上多好,那个漂亮的餐厅还剩很多好吃的呢,甚至连精致的甜点都剩了很多。
在他们愤怒地咒骂中,我被装在一个写着标本袋的透明袋子里,虽然这个袋子也是塑料的,但它浑身都是严肃沉静的透明色,让人看着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我听到这些愤怒地人要把我送到法庭,要告我,要限制我的使用。我突然明白那些什么环保的人为什么如此反对我们了。吃了我真的必死无疑啊。
六
这就是我之前的故事。
现在律师们该控诉的也控诉完了,女士们眼泪也擦干了,一垃圾桶的纸巾。法官也对我下达了判决:销毁我。
其实我一直不懂我的错到底在哪里,从一个塑料袋,到包装,到身份的象征,到现在的凶手。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一直被人类鼓捣来鼓捣去,他们创造了我使用了我,现在却把一切过错都怪罪到我头上。真是不敢相信这样拥有高等智慧的生物却如此喜欢推卸责任。
然后我又被交给了一个处理人员,又被送上了一辆车,我像一个罪犯一样,受着罪名和侮辱却无法反驳。谁又知道我心里的苦,我本想逃离那个破旧的工厂,做一个高级的塑料袋过高级的生活罢了,谁知道我现在吃了牢饭呢。
七
你们猜我现在在哪里?
不用惊讶我还活着,我不仅活着,还和一大群兄弟姐妹一起。现在大家都是落难的人,还分什么档次高低呢。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简直和新发现大陆一样。
到处都是垃圾堆成的小山,四周没有一点绿色的植被,有的只是风沙和空气中弥漫的贫穷,房屋摇摇欲坠,满面愁容的人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铲着地上更多的垃圾,把它们堆成更多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我看惯了城市的繁华,最不济也是那个破旧的工厂,但四周至少有一点生命的迹象,让我感觉我还生活在人类世界里。但这里却荒凉得好似被人遗忘。我感觉我来到了世界的边缘。
我闻着空气中垃圾发酵的恶臭,看着不远处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风一吹就扬起了沙尘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脚下的足球也是破旧不堪,应该也是垃圾山上捡的吧。我突然不明白很多事情,那些义正言辞的律师为什么不过来帮这些孩子说话呢?这些孩子连一个好的足球都买不起又有谁来承认错误呢?但后来我好像也自己琢磨明白了,这个地方能有多少人知道啊,它几乎就是与世隔绝了。人人都想去豪华的邮轮或者别的豪华的地方享受着精致的生活,谁又能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呢?这里真的是被人遗忘了啊。看来我也会很快地死在这里。
等下,环保的那些人是不是还说我不容易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