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 | 大成不想死!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尽管医生说大成的病发现得早,但明白人都知道医生的话是含有很大的安慰成分的。大成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而在此之前,大成以为自己再活十年没问题。
大成说不上家业兴旺,但也勤奋俭朴发家致富,在进入中晚年时,便已衣食无忧,积蓄颇丰了。
大成没做过什么响当当的大事业,他的事业只在那长三米、宽两米的案板上,他从二十五岁起至五十五岁,专心专注于同一个事业——猪肉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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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是1952年出生的,那时候农家的孩子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只不过扫盲式地参加过教育,大成的学历约摸就是小学三年级吧,不过,这些学历并不阻碍大成的识字能力和计算水平,现今的大学生,比起口算,怕是没几个比得赢大成的。
大成的父亲在大成幼年时便已早亡,而母亲还未等得及大成娶妻,也离世了。大成在童年时便是务农的好手。十三四岁就能担当繁重的体力劳动,谁家筑个茅舍,搭个猪圈,堆砌泥砖,大成便积极地参与其中,便也学得个半桶水的泥水匠手艺。
二十二岁的时候,通过媒婆搭线,大成娶了邻村的阿桂。阿桂与大成般配,从身材上看,俩人都矮。从外观上看,大成丑,阿桂平庸。从家境上看,大成父母不存,穷儿郎当的,阿桂也是农家长女,双肩就能挑家养口的。俗语说,门当户对,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这才是婚姻和谐稳定的基本保障。
在和谐的婚姻下,阿桂很是贤惠地陪大成走过相当长相当艰苦的日子。东莞那时还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农业县而已,东莞人大多是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那些日子短衣缺食,那些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月上中庭而息。
大成与阿桂的第一个孩子没养成,意外来得很突然却又好像很必然。儿子还是那么小,需要有人照顾,但阿桂没有家公,没有家婆。娘家父母本是农人,家庭庞大得只剩一个穷字了,娘家父母要拉扯一群年幼的弟妹,阿桂嫁出去了,娘家父母家就省了份口粮,嫁出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生死富贵顺安天命了,娘家根本无力帮衬外孙了。
清明,阿桂背着儿子莳田,那时,儿子一岁多,刚刚会走路,背着个孩子莳田确实是敞不开手脚干活,无论大人小人都受罪,当时儿子睡着了,阿桂把儿子安置在田头的茅棚里睡觉,自己便重新下了田。
南方的清晨,气候凉凉的,只要太阳一升高,气温就会热,就会有点烤人了。工夫还得紧着做。儿子没有伏在背上,身体便没了累赘,阿桂放开手脚大干起来。阿桂把一捆捆的秧苗远近有序地甩进田里,甩完了秧,便回茅棚去瞧瞧儿子,还好,睡得很安然。
莳田开始了,阿桂弯腰弓膝,由田头至田尾,一行行一列列,阿桂左手握着秧把,右手一捏一抓,食指与中指带着秧苗就插入水田里了。阿桂一步步向后,秧越插越密,面前的田由水汪汪一片,变成绿油油一片,身后的光田越变越窄了,最终到了田尾,阿桂站直了腰,日头开始高了,汗水已经洇湿了阿桂的衣衫,阿桂就着田尾的沟水洗掉泥浆,上了田埂,便急急地跑去田头的茅棚,儿子该喂奶了。
茅棚里并没有儿子。
阿桂的心提到了嗓眼,这茫茫一片的水田,要么是这两天村人刚莳的矮秧,要么就是水汪汪的光田,儿子在水田里就是一个挺大的目标,他能去哪?阿桂转出茅棚,在茅棚后的田埂上找着了儿子,他小小的身子背俯天空,头埋在田沟里,阿桂大叫着儿子的乳名抱起他,儿子满头满脸的泥水,鼻腔里呛满了泥浆和水草,他的身体还温热着,却没有了呼吸。
大成与阿桂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悲痛过后,生活还得按原来的步骤走。那年代,谁家没有夭折的孩子呢?溺亡的,病毙的,爬树摔的,毒物伤害的……人的生命在大时代背景下贱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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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大成有了第二个儿子。这个儿子让大成特别金贵。这年,大成开始在屠宰场打打杂,挣些毛票子补贴家用。大成虽然识字不多,却知道识字的好处,大成教育儿子好好读书,当然,他的教育也仅限于口头上的各种叮咛、责骂、甚至恨铁不成钢,更甚至动粗,但他的儿子阿明并不是读书的料,读书不过是竹篮打水,这边厢听的课,那边厢漏了个精光,根本就没有存入脑子里去。大成常说,儿啊,你再不好好读书,以后牛屁股你都没得摸啰。
1985年,东莞由县改市,三年后又改为地级市,那时候大成的儿子读四年级,东莞都改地级市了,大成敏感地预测到,农民可能没有出路了。
大成的猜测没有错,东莞各镇各区各村开始大片大片的出让土地,那些曾经让大成赖以生存的土地变成了厂房、工矿,鱼米之乡变成工业区,汹涌而至的外省人使大成看到了生财的道路,他投标了市场的一个摊位,在村里做起首位个体猪肉佬。
大成后来和阿桂又生了个女儿,生儿女的时候经历了一些波折。那时实行计划生育,农村户口允许生两个,但间隔要满四年。每季度的妇检便是一道关。阿桂的肚子却不期然地怀上了。首三个月妇检时,很幸运,没被查出来,六个月的时候,那是瞒不住的了,阿桂便藏起来,计生人员发现阿桂没有按时来妇检,便寻至家中来了,孕妇没找着,家中就阿明一孩子坐镇,踮着脚在厨房里张罗吃的,屋内一片狼藉。便又寻至市场,大成光着膀子操着砍刀忙得团团转,计生人员隔着案板问大成,阿桂怎的没有来妇检了,大成说,可能她忘记了呗,回头我催她明天去。
明天又明天,这个把戏耍了几次,人家就不信了,基本上确认阿桂是计划外怀孕的逃兵了,而计生指标是个铁打的任务,不完成就得追责,计生人员便四处寻找阿桂,务必要让阿桂终止妊娠,实行引产。在猫捉老鼠的追逐中,又消磨了近两个月,阿桂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计生人员便敦促大成前往村委交纳罚款,并要写下保证书,承诺生下此孩后实行结扎手术。这种引蛇出洞的诡计又怎能瞒得过大成?
阿桂的行踪最终被计生组探得,连夜组织一班人马赶往阿桂藏匿地,阿桂的线眼也得到了消息,阿桂闻风而逃慌不择路,往那些荒废了的山林里钻,翻山涉水也不知走了多远,阿桂汗水淋漓,肚子不争气地开始闹腾起来,那是产前的阵痛,羊水夹着汗水,裤裆湿粘粘一片,孩子要提前出生了。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阿桂心慌啊!
在点点流萤的微弱光影下,阿桂发现前面有一座废弃的茅厕,茅厕外还堆着禾草,阿桂抱着肚子奔了过去,揪了两捆禾草进了茅厕,铺了厚厚一层,阿桂躺了下来。或许阿桂体能强壮又是经产妇的缘故,产程并不漫长,当阿桂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时,胎儿已经娩出,并发出了响亮的初啼,阿桂摸黑用衣袖擦抹着婴儿的脸、嘴、鼻腔,到小小的身体,再到臀部,确认是个女儿。阿桂笑了,女儿你来得好及时啊,好大的运气啊。这时脚步声渐近,狗已在茅厕外狂吠,手电筒的光一束束照在门外,又照了进来,照在了一身血污的阿桂母女身上,现场的人顿时哑了声。阿桂就着手电的光,挑了根韧性好的禾草,剥出绵软的草芯,扎住了女儿的脐带。最终有个年纪稍轻的小伙脸有不忍之色,脱了身上的上衣甩给阿桂,阿桂包起女儿,一行人便精疲力竭地回了村。
阿桂给女儿取名宝福,认为女儿逃过了被“扑杀”厄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证明,宝福确实有福,不但福及自己,也福及父母,阿成和阿桂常常在人前感叹——幸好有女儿,幸好有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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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的猪肉生意越做越旺,开始每天屠宰一头猪,后来又包揽了几家工厂的饭堂、两家大排档的猪肉供应,每天销出三头猪。目前村里的耕地菜地山地逐渐减少,务田没有什么出路了,有人务工,有人投机倒把,大成想,屠宰是自己的手艺,以自己的手艺经商,本少利大呢,大成越发热爱做猪肉佬了。只一年时间,大成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三层的洋楼,再过一年,大成把祖屋拆了,建成五层的出租屋,别看大成表面邋遢,内里却是的禾杆草盖珍珠。
阿明不是读书的料,勉强读完了高中,这多少都有点让大成失望。阿明人也有点懒,虽说他比妹妹宝福大了三年,自打宝福十岁起,家务都由宝福一一承揽了。大成夫妇凌晨四点就得开摊的了,那些饭堂、大排档、餐饮业四五点的光景就来切肉了,大成夫妇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半歇市,回家休息到四点又得开摊,再至晚上近八点收摊,家务事根本就无暇顾及。宝福放学后会主动做好饭,阿明负责把饭送到摊位去,宝福吃罢饭就料理家务,然后再上学。宝福读书比阿明上心多了,成绩虽不掐尖,也算不错。
阿明拒绝参加高考,让大成火急火燎,却也无可奈何。
大成很吝啬,能抠的绝对抠到底。吃食除了蔬果,其他食材全来源于自家的案板,消费成本明显比别人低。大成很快又建了一栋五层的出租房,那就是自住一栋三层的,还另有两栋五层的物业出租了,在1996年起,租金月收入就过万,大成却不肯舍弃自己的猪肉生意。
大成说自己赚的都是血汗钱,那话真的没有一点水分,每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全年不休,工作环境相当恶劣——市场是锌铁皮搭建的,也就两米半的高度,夏天就是一蒸笼,全天候汗淋淋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2000年的时候,大成将自住的三层楼拆了重建成五层的,装修入伙,又一次显示了大成的经济实力。
大成有钱,却老说自己缺钱,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竞争越来越大了,租金越来越贵了,猪肉成本越来越高了,“这两天”又烂市了,大成嗟叹着生意难做,却丝毫没有改行的想法。他热爱这个行当。
2003年,阿明娶妻。有了儿媳妇,大成的生意就更旺了。儿媳妇小美不但长得俊,而且勤劳,愿意到市场的摊档去给大成当下手,做猪肉妹。这时的市场也已经改建成混凝土结构了,摊位顶上还悬着电风扇,比锌铁棚凉快多了。
小美第一次出摊,哗啦啦惊倒了不少同行,惊艳了不少顾客,美女就是销售的号召力,小美笑容甜美,声音好听,态度和善,这生意又上一个台阶。小美早上来帮工,傍晚换阿桂帮工。女儿宝福也读完大学,学的是护理专业,在护士行业中,宝福文凭含金量高,很快就入了三甲医院做了护士,工资待遇也都没说的了。大成觉得这日子滋润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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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岁的时候,大成终于金盆洗手退休了,过起了含饴弄孙的生活,阿明虽说出息不大,只做了个小保安,小美进了超市工作,儿子儿媳也能自足。不做猪肉佬,收入是不是少了?大成已经不在乎收入的多少了,他已经存了一大笔养老钱了,而且有着丰厚的租金收入,大成夫妻已经不想去操心了。女儿宝福也在这年出嫁,嫁的是书香子弟,算是攀高枝了。
58岁那年,大成花了150万在中心广场买了套150平的新房,想着阿桂跟自己受了一辈子苦,于是在房产证上登记阿桂的名字,阿明使尽乖巧,终于令父母在房产证上添上自己的名字。次年就装修完毕住了进去。
住上新房,阿桂就想多个孙孩了,想来想去,也就得个“想”字而已。政策不允许,超生罚金二十万,儿子儿媳的集体分红就得暂停十五年,是笔不少的钱啊。再说了,就儿子儿媳那点本事,根本拿不出二十万的罚金。这事踌躇了一年多,阿桂终于拍板了,这二十万,我出了。于是,小美欢天喜地地再为阿桂添了个孙女。
购房、装修、超生罚金,大成为儿子粗略花了二百余万,那儿子儿媳是不是该有所回报了。大成夫妇想错了。
原先住的五层大屋,空间多,大家分楼上楼下住着,距离产生美,摩擦就自然少了。现在住在商品楼内,住在同一楼层的空间内,摩擦就自然而然地多了,大成发现儿媳不再乖巧了,儿媳的脸长得美却脸色不美,儿媳的嘴甜,却只对外人甜,大成发现儿媳不怎么叫自己了,大成越发不高兴了,越不高兴,儿媳越不买他的老帐,越是懒得叫他,大成心里堵的慌!——老子给你买房养孙兼当家,敢情还欠你俩的不是?
大成偶尔在外人面前诉诉苦,老子还养着他们,养着孙子孙女,他们那点工资只够自己花,却没有给我好脸色。
没过两年,儿子软磨硬磨,又让大成赞助了十万买车,买车就要买车位啊,又磨了十万的赞助买了车位。有了车,花销就大了去了,阿明和小美的工资就不见花了,又磨嘴皮,大成让了一栋出租屋让儿子自己打理,阿明空手套白狼,也当上了房东……
阿桂肾结石住院手术了,大成守在医院,阿桂换下的衣物,小美说不能用洗衣机洗了,有医院的味道,洗衣机洗的是自己四口子的衣服。大成真想抽儿媳妇一巴掌,老子花二百万还不能用自家的洗衣机了,却又忍隐不发。
阿桂的手术宝福操碎了心,为了所谓的“放心安心”,宝福打点了一切的红包,问她花了多少钱了,宝福轻描淡写,就几百块,大成心里明镜似的,这行情哪有百字开头的?大成和阿桂打心里开始觉得女儿好,女儿能干,女儿孝顺了。
当阿明再次磨阿桂,把现居的中心广场那套房子由阿桂和阿明联名的房产证,改一改,改成阿明一人的,这回大成就没哼声没点头了。阿明说,以后这房子反正说是给我的,现在改在我名下,省却许多麻烦,将来就不会和宝福有所纠缠了。
这小子考虑得真“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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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出院后,她的兄弟姐妹偶尔会提提阿桂,儿子儿媳终归要独立了,相见好,同住难,你自己何不搬回原屋居住,那屋子反正你又舍不得放租糟蹋,老人就该放手他们的生活了,分家了,自己爱咋的就咋的,无拘无束,何必为孩儿持家操心呢?
阿桂和大成就是放不下儿子,孙子要接送啊,孙女爱吃奶奶做的菜啊。
大成对儿子儿媳越来越懒得搭理了,每天一大早到生态公园遛弯,罢了,再去茶楼饮早茶,三五知己不亦乐乎,阿桂则去公园和一些老姐妹跳舞找自己的乐子。
大成以为自己这样休闲的养着,必然会益寿延年的,不想却是病来如山倒。
现在,大成躺在大型三甲医院里,做了部分肺部切除手术。手术时间比原定时间多了近两小时,这让守候在手术室外的阿桂、阿明、宝福充满了忐忑和不祥的预感。手术终于完了,化验结果也出来了,恶性。
专家又补充道,手术很成功,这也是发现得早,治愈的几率很大……
阿桂打击很大,却又自我庆幸“发现得早”,发现得早,说明大成还可以活很多年,活到鹤发如霜。
阿桂问宝福,这回的红包打点了多少?宝福轻描淡写,不就一两千嘛。阿桂说,这专家清廉好人啊!宝福又淡淡地说,是啊,好人啊,咱爸要拼命养好了才对得住人家啊。
这回是轮到阿桂心明如镜了,一两千怕是打发小护士的吧?但花了大钱,专家才会用心,才会把手术做得完美,不留瑕疵,以后不会复发,二次手术的机率就大大降低,钱花了就花了吧,但求平安至好啊。
幸亏当年生了宝福,儿子哪里会打点这些呢?哪有钱打点这些呢?阿桂又在心里感叹。
宝福每天都会过来看大成,每次都带着一盅靓汤,其实宝福不太会炖汤,而且也没有时间去炖,她是央了家婆给炖的,宝福就使尽一切温言好语哄着家婆。
宝福夫家是文化人,认为男女平等,对于大成夫妇重男轻女却是不屑的,大成的全部家产,极少旁落宝福了,宝福出嫁时是“穷嫁”的,房屋固然没有,钱票子也没粘着,家婆虽然从不点明这些钱银上的厚薄,但宝福心里还是有底的,现在宝福经常出资回馈父母,自认为这就是本分,但让家婆给自己的父亲炖汤,确实有点那个了,因此,宝福只能加倍温顺于家婆了。
阿桂明白宝福的难处,晚上是阿明守着,白天是自己守着,根本没有时间炖汤,儿媳妇嘛,也不能怪她孝不孝顺,毕竟两个孙孩上下学要接送,也是顾不上两老的了。
虽然大家都对大成隐瞒了实情,但大成还是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并不好了,觉得自己的命长不了了。为什么呢?因为阿桂近来太宠自己了,自从手术后,阿桂就从不对自己吆喝了,也从不顶自己的嘴了,从不惹自己生气了。相反,大成觉得躺在这张病床上难受死了,郁闷死了,没得去生态公园遛弯,没得喝早茶,没得和一班六友研究六合彩,没得下一百几十块的注,没得那些小输小赢的刺激快乐,大成觉得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寡淡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