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者张有粮
耕者张有粮
01
这是一个北方农村的早上，时令已过立春，气温虽然不高，但春风中夹杂的丝丝暖意已经吹醒了大地，太阳暖融融的，泥土里散发出生机勃勃的味道，小草开始露头了，麦苗更绿了。
张有粮满意的站在田埂上抽着烟，一脸的得意，照现在这个长势，又是一个丰收年，沉寂了一冬，他早就呆不住了，披着棉衣在田里转来转去，像一个检阅士兵的元帅。
年轻时候的张有粮种地是把好手，那时候每到麦收，是生产队一年最忙的时候，时令不等人，抢收夏粮抢种秋粮，在这种最原始的劳作中，有能力的人最受人尊重，年轻的张有粮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黄金岁月。
割麦子的时候，每人一垄地，别人还在地中间挥汗如雨时，他早就开始了下一垄的收割；打麦场上，最重要的扬场工作也是由他负责，看准风向，奋力扬起一木锨的麦子，尘土随风飘去，洒落一地金黄色小麦。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勤劳能干的好名声传遍了整个公社，前来说亲的媒人踢断了门槛，他也如愿以偿的迎娶了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姑娘。
02
张有粮的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有粮”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他对粮食的渴望，他一辈子最大的盼望，就是能顿顿饭都吃上白面馍，可直到他爹死也没吃上。
他爹去世那年，村里终于实行包产到户，他张有粮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一身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几乎一天到晚泡在地里，沟边地头都让他打理的干干净净，种上了庄稼。
当年年底，虽粮食不多，但过年的时候，他还是吃上了白面馍，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个白面馍管够的年关，望着他爹的遗像，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了白面馍上。
他爱自己的这片土地，在他眼里，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手里有粮心里不慌，钱有的时候不是钱，但粮食一直会是粮食。无论什么时候，这地都不能丢，而且越多越好。
03
张有粮一共生了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户，记得分家那年，他拿着尺子把家里的土地仔仔细细量了一遍，像割心头肉似的分给了两个儿子，自家只留了两三亩。
种地似乎变得越来越简单了，没有了老黄牛，没有了木犁铧，没有了打麦场，没有了石辊碾子，以往收一次麦子，全家老少全出动也得忙个一个月，现在，不到一周，地里已看不到立着的庄稼。
有些年轻人更懒，除草剂一喷，连地里的草都懒得去拔了，以往光溜溜的沟边地头，机器是没法收割的，有些人干脆不种，没多久又长满了荒草，地里的草越来越旺，地里的人越来越少。
张有粮心里一阵阵的失落，有时候望着挂在墙上锈迹斑斑的镰刀锄头独自唉声叹气，有一次小孙子指着墙根的犁铧问他是什么东西时，他的这种失落变成了失望。
04
他时常骑着他的那辆自行车奔波在两个儿子的地里，像检查作业的老师一样查看地里庄稼的生长情况，哪里出现缺苗了，什么时候要除草了，哪片庄稼有虫子了，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儿子们心不在焉的听着，爷仨为此没少吵架。
那一年，刚过完年，大儿子默默的走进他屋里，他知道儿子的想法，理解儿子的处境，一亩地一年的收成，除去种子、农药、化肥和收种的费用，几乎寥寥无几。
“爹，我想出去打工去！”
“哦，那地谁种？”
“种地不赚钱，再不能被这几亩地拴着了！”
“拴着？地拴着你了？是地养育了你！”
“我反正是不种了，一年的收成不如我们两口子打工一个月挣得多，地您就帮忙照看吧！”
随后小儿子也不出意料的过来辞行，张有粮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分给儿子的地又回来了，这老了老了，还当起地主来了，可是地依旧是那些地，可他已不是当年的年青小伙。
张有粮是个不服老的人，他把十几亩地打理的井井有条，春季种小麦，秋季种玉米，一茬庄稼都不舍得耽误，每到丰收的季节，布满皱纹的脸上凝聚着金黄色的笑容。
05
慢慢的，他又成了十里八乡最能干的庄稼汉，别人一亩地能收一千斤小麦，他张有粮能收一千二百斤，这并不是他有多能干，而是种地的人还是当年的那拨人，只不过和他一样，年纪大了而已。
这拨人注定是走不出去的一代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土地，他们的魂已经缠绕在庄稼上，将来他们还要融入这泥土中，他们凭着骨子里对土地的挚爱留了下来。
张有粮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和他一块下地干活的都是当年的老伙伴，说说笑笑间，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老了一岁又一岁。
有时候他也感觉很累，有些力不从心，可每一到节气，他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根本停不下来，有时候他在地里劳作，路过他爹的坟头时，总感觉他爹在看着他，看着他一招一式的劳作。
06
终于，在71岁那年，张有粮生了场大病，虽不至死，但也把他折腾的不轻，在医院住院期间，他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间又见到了他爹，他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扛着个锄头催他下地干活。
张有粮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照顾他的老伴说，我这次准死不了，我爹托梦让我下地干活呢，看来还能活几年！他惦记着他的土地，一出院就迫不及待的到地里去了。
儿子们担心了，这些年他们从打工到当老板，已小有积蓄，两个儿子一商量，在县城专门给张有粮买了房子，这样以后照顾起来也方便，最难办的就是张有粮的土地情节。
“爹，地别种了，您年纪大了，该享享福了。”
“不种地吃什么？”
“咱买点粮食就够吃了！”
“笑话！农民有地不种，买粮食吃？”
“您年纪大了，种了一辈子了，您不累？”
“不累！你爷爷到死还在种地，他看着我呢！”
07
儿子们到底没有拧过张有粮，这个倔强的老头又开始种地了，这土地承载了他对生活的热爱，承载了他的辉煌岁月，承载了他这一辈子的荣光！
又是一年收麦子的时候，布谷鸟在枝头欢快的叫着，张有粮却再也起不来了，他病的很严重，两个儿子把他送进了城里的医院。
这一次在医院里，他又梦到了他爹，他爹这次没有催他下地干活，而是一个劲的看着他笑，一句话也不说，笑的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是他爹老接他走了。
他把儿子们交到跟前，看看这个，拉拉那个，攒足了力气说到。
“我要不中了，我死了地不能荒啊！你们把我埋在北边那块地里，你要不要你们的爹我不管，我要和我爹埋在一块，看着这块地！”
张有粮最终没有吃上那年新打出来的粮食就走了，他静静躺在北边那块地里，坟头如同一座丰碑，守着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地。
土地最终被承包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又一年春耕，机器轰鸣而过，田地里再也没有张有粮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