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时节

原创：F小姐

公众号：东京爱情故事

她的叔叔，她尝试过很多次去写他，但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笔触。她想隐藏着，一如她的家庭一样，好像从来没有他的存在一样。他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他的死亡，是她家族的一抹伤痕。

他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学美术的，本是一名美术教师。她在小学一二年级曾师从他大学同学某位女老师学水彩。自小所表现的对于美术的热情，到底来自哪里我也不清楚。直到很多年后，当她母亲退休后，开始绘画，偶然得知她外公也很喜欢美术。她生命中两个热爱过文艺的人，都在早年离开了这个世界，甚至来不及同她一起坐下聊一聊美术。一度让她觉得同这个世界妥协的办法，就是摒弃文艺。

她的叔叔是自杀的，他在1992年同三毛一样，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离开人世，在家中。她出生在次年。某种意义上，她的出生应该冲淡了家庭的悲伤。作为幺子，她想叔叔收获了很多父亲在年少没有收获过的亲情，而这部分的亲情在往后完全转移给她了。至此，她父亲成了家庭唯一的男儿，她成了家庭唯一的孙女。她的家庭里爷爷父亲给予的亲情，曾在无数人眼里是溺爱。这份溺爱阻拦了她独立的步伐，令她未曾意识到付出也是成长及与人相处的必修课。即便在成年后，无论是友情，爱情，亲情，都很少付出。但是，在童年那份呵护，直到她成年独自漂泊才深知珍贵。珍贵的是或许再也不会有人那么视你如珍宝。原来离开这些人，不懂独自成长。

可以想见，她叔叔是一个极度敏感的文艺青年。对他所知的聊天，一次发生在她与爷爷之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事情。她的爷爷是最开朗的老人，经历了战乱，在部队呆了半生，后来退伍到当地人大。他在部队做过参谋长，政委，很擅长做政治思想工作。她父亲沉默，性格不似，父子关系始终有些微妙。她也不像。爷爷说，“小鬼当年要去海南。”1988年海南被辟为经济特区，她叔叔对于南国充满了异域向往不足为奇。她爷爷曾在海南军区驻扎开垦，那是哪一年她忘记问，但是在言语中记得当地的水土不服与气候潮湿。

家庭变故之后，叔叔的东西几乎从家里消失。她后来猜测，是奶奶烧掉了。但是她在书架后面还是找到了一些80年代的教材，无意间在柜子里翻出他的画作，书法集，中外美术作品集。国外油画写真，竟然在多年之后T校图书馆看到。还有版画，古代文化大辞典，第一页是叔叔画的速写，刊登在第三十二期《读书》杂志，那一期的责任编辑是黄剑平。

再也没有人谈论他，她对他的记忆依然一片空白。她想，他真的消失不见了。直到15年夏她客居武汉，在奶奶家侄子借住了一周，才第一次从他人那儿间接听说起叔叔。这位侄子因为一向顽劣，读书不上道，在早些年不被家庭喜爱。其母重男轻女，溺爱儿子。不过这几年，女儿和儿子家互相帮衬，父辈共享天伦之乐，倒也相安。这位侄子是文艺青年，周末在家放映电影，喝喝茶。无意间听他说起了叔叔，倒是意外。相比父亲，他们年纪更为相仿，表兄弟之间更多沟通。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支撑起他的形象。她对他，除了陌生，一无所有。他的祭日，是正月吧。往年，都会在初几去祭奠。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中间间隔了好多年，她没有出现。爷爷奶奶一次也没有去过，但他们会问姑姑或者爸爸，有没有去。很明显，在几十年里，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对此仍忌讳。爷爷家二楼靠近储藏室的卧室，临近阳台，阳台有金银花攀援在墙上，竹子也长得很茂密了，夏天的时候，景色一定很美。她也猜这个房间以前是叔叔的。玻璃老式书柜，她偷偷翻过很多遍。有老式相框不知道何时，摆在书架外面，她知道照片里的人是谁。那个陌生的男子，年轻帅气，个子很高。她们家族男人个子都高，叔叔最高。到她这一辈突然个子不长了，很是异类。在隔壁主卧，她们一家零零散散也住了将近十年。房门上的春节贴画，隽永地留在了1999年，卡通兔肖像。二楼夏天闷热，只有一台吊扇，日光灯光线也暗，电视是台式的，90年代的产物。这个房间一切都是以前的模样，梳妆柜连着大衣柜书柜，占了一整面墙，镜子里面还有90年代的粉扑，甚至还有香味······一切是那么令人怀念。

她爷爷年纪很大了，这次回来，是为了看他，气色还不错。他给她拿了病例，吞服的药，每日要喝很多粒。当年在奶奶侄子家看的影片叫《爱有来生》，是俞飞鸿自导自演。她想，如果有来生，她希望叔叔可以陪伴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