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讲故事的传统
2012年12月8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主题为“讲故事的人”。
演讲中提到莫言小时候经常去集市中听说书人说书,回来后再把听来的故事复述给母亲听。后来,他不满足于完整复述故事,就会以自己的语言与方式来讲故事。到了八十年代,他就从用嘴巴讲故事改为用笔来讲故事。
这是一个小说家与故事之间的渊源,从一个倾听者到一个讲述者,再从讲述者到写作者。莫言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莫言对小说的认识是朴素的,是传统的,是面向听故事的人的。从《檀香刑》开始,他就是以一种站在广场面对听众的姿态在讲故事。这是中国小说的传统,也是世界小说的传统。
在中国的传统中,说书人是民间的一项职业,他在田间地里,在街头巷尾,在茶楼酒坊,为人们说着一个个流传久远的故事。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文学,都是原先早已在民间流传多年,最后再经由一人或多人整理合集出版。“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是书中章节结尾常看到的话,也是说书人常说的话。可看到说书的方式在文学作品中的印迹。
再看到世界,中国有说书人,西方有游吟诗人。游吟诗人通常都是流浪汉,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是故事流通的载体。而最著名的游吟诗人,当属荷马。流传下来的荷马创作的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是口述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古希腊文学的伟大作品。
除了职业讲故事的人外,家族中的老者也会讲故事,前者以解闷娱乐为目的,后者以教育传承为目的。无论由谁来讲述,他们都有一个类似的场景:讲述者在中间,倾听者将围在其附近,讲述者面对倾听者讲故事娓娓道来,倾听者注视着讲述者随着故事情节变化着情绪。
不过,到了科技发达的时代,我们获得故事的渠道越来越多了,我们早已远离了那个讲故事的传统。我们的小说少了讲故事的意味,多了讲故事的技巧。
波兰作家扬·波托茨基的长篇小说《萨拉戈萨手稿》是一部重现讲故事场景的小说,是一部以故事为主的小说。它不是一个人讲故事,是一群人在讲故事。
人物众多,故事丰富,你会像书中的倾听者一样被故事所吸引,同样,你会和书中的倾听者一样对讲故事的方式提出疑问。
真实性与虚构性
小说往往是虚构性比较强的,但小说家又要试图增强其真实性,让读者相信故事的内容,甚至相信故事中人物的存在。
小说家会在小说中加入一些与代表真实的元素,如日记、 书信,还有手稿。翁贝托·埃科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就用了“手稿”这一元素。
《玫瑰的名字》的开篇就叫《自然,这是一部手稿》,讲的是“我”得到一本名叫《梅尔克的修士阿德索的手稿》(简称“修士的手稿”),对其的真实性有所怀疑,然后进行了一番考究,后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家书店发现一本名叫《观镜之下》的书,书中内容能佐证修士的手稿的内容。
考究的过程写得十分详细,到藏书馆查资料,对照时间,分析内容。最后,得出结论也是层次分明的,由修士的手稿推测其背后的奥秘,对书中地点进行确定,推算创作时间。自然,这是符号学家翁贝托·埃科的风格,而这颇为煞有介事的分析,也增强了修士的手稿的真实性。
从书名来看,扬·波托茨基的《萨拉戈萨手稿》同样也用了“手稿”这个元素。不同的是,翁贝托·埃科没有以手稿做书名,还有《梅尔克的修士阿德索的手稿》是人名来标注手稿的所属,而《萨拉戈萨手稿》则是以地名来标注。
相对于翁贝托·埃科,扬·波托茨基的写法还比他早了一个世纪,也可以说明这种写法也成了一种写作传统了。
在《萨拉戈萨手稿》中,作者不像·翁贝托·埃科那样考据,而只是用了简短的内容讲述了这部手稿的由来。
“我”是一名法国军官,参加了萨拉戈萨围城之战,胜利后在城里的一间小屋里发现一个铁盒,里面有一本西班牙的手稿。不久,他被敌军俘获,手稿被敌军上尉看到。上尉发现手稿的内容与关于祖父辈的故事,就将故事译成法语讲给我听。
接下去的内容既可以看成是西班牙上尉的翻译转述,也可以看成是手稿上的内容。
到了小说的后记,作者写道:“我亲手将这份日记誊抄了一遍,然后放进一个铁盒,相信有朝一日,我的后人会让它重见天日。”这就又与小说的前言呼应上了。过了一个世纪,这部手稿回到了后人的手上了。
除了“手稿”这一元素,在小书中加入一些真实事件也是增强真实性的一种手段。正如前面提到的,“我”参加了萨拉戈萨围城之战,才会来到萨拉戈萨。在页底的原注中,还会进行相对应的解释,如“萨拉戈萨于1809年2月20日投降。”这就以历史事件给故事做了时间标注,我们就知道了“我”这个军官是在什么时候得到这份手稿的。
在整本小说的内容中,以历史事件为背景,穿插历史事件,人物作为历史事件的主角,等多种试图将历史与现实相交融的情况还有很多。而这个历史,它所跨越的时间与空间也是非常广的,从公元前10年到十八世纪三四十年代,从罗马帝国到古希腊、巴勒斯坦、西班牙、葡萄牙、匈牙利等。
跟随着小说中故事讲述者的讲述,我们在知道人物的家族故事的同时,也能去了解一些与之相对应历史事件。
讲述故事的方式
《萨拉戈萨手稿》这本小说从整体来看,它可以分为前言和手稿。前言是讲手稿的由来,手稿就是小说的主体内容。前言中的军官“我”就只出现一次,就只是为了引出手稿,接着再由手稿作者的后人把手稿内容讲给他听。“我”是手稿的发现者,也是第一个倾听者。
我们作为读者,在看手稿内容时,也就相当于“我”这个角色。“我”是在听故事,我们是在看故事。
那手稿的内容呢?从目录上看,它是六十六天的故事和后记的后续故事补充。手稿内容以第一人称来讲述阿方索·范·沃登遭遇到的故事和听到的故事。其实,看完小说,你会发现与其说阿方索·范·沃登是一般小说的主角,还不如说他只是故事的见证者与联结者,真正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所占比重并不多。
故事是如何讲述的呢?它和我们所熟悉的《一千零一夜》《十日谈》有类似之处。这两者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由同一个讲述者给同样的倾听者一天讲一个故事或一天讲几个故事。有时一个故事与另一个故事相联系,有时一个故事里还再套一个故事。
《萨拉戈萨手稿》讲述的故事比这两者都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故事之间的联系也更紧密。
讲述者不是固定的一个人,故事中的人也会讲故事。一个讲述者讲一个故事给倾听者听,故事中又有另一个讲述者讲一个故事倾听者听。有时,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层,而最多的时候会有四层。这就像《盗梦空间》一样,一层层进入梦境,我们则一层层进入故事。
“通过这样连续不断的套中套结构,波托茨基创造了一种‘连环嵌套’的小说形式。”
六十六天的故事,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天到第十天,阿方索·范·沃登在克马达店家遭遇了灵异事件,认识了两个表妹;第十天到第六十一天,阿方索·范·沃登跟着吉普赛人一起出发,一路上主要听吉普赛人首领讲述他传奇的一生;第六十一天到第六十六天,阿方索·范·沃登听戈梅莱斯组长讲述家族秘密和他自己的故事。
第一和第二部分比较简单一点,没有太多层次,都是一个人讲一个故事,最多故事中引用了某本书中的故事。
第二部分就复杂一点,除了吉普赛人首领贯穿始终的长故事外,还有犹太浪人的故事和贝拉斯克斯的故事都是比较长的。而吉普赛人一生的传奇呢,他自己的故事也不是很多,也是更多的是遇到一些人再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故事,故事中的人又再讲故事。
这种讲述方式算是一种特色,但也有其缺点。在小说中,听吉普赛人讲故事的人就提出批评。
贝拉斯克斯说:“第一个故事会套着第二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又会再套第三个。仿佛最初的故事可以一分再分,直至成为一个序列,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成为一个无穷序列。其实,要是像给序列求和那样,将所有故事综合在一起说,还是有办法的;否则,像现在这样,让我来概括吉普赛人首领所说的一切,我只能理出一团乱麻。”
我们作为读者比贝拉斯克斯还隔着一层,那更难以理清故事的脉络与联系了。
连接故事的线
当你把《萨拉戈萨手稿》看完,会发现阿方索·范·沃登只是一根线,把各种各样连起来的线。而他是怎么做这根线的呢,就是以一个倾听者的身份,去听故事。
虽然小说内容非常丰富,但以阿方索·范·沃登为一个点来看,就可以简化为阿方索·范·沃登一次的发现戈梅莱斯家族秘密之旅。
阿方索·范·沃登遇到两个表妹,听到关于戈梅莱斯家族的一些信息,表妹要求他改变宗教信仰,他不同意。他就一直好奇两个表妹的真正身份,也质疑身边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在诱惑他改变宗教信仰。跟着吉普赛人首领一路前行,一路听了很多故事,也是一直在谨慎不被动摇观念。到了目的地,见到戈梅莱斯家族族长,才发现一切都是对他的考验,他通过考验,抱得美人归,获得一大笔金钱。
一路走来,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讲故事,一方面是传达一些家族信息,一方面是给阿方索·范·沃登解闷。阿方索·范·沃登遇到表妹,到阿方索·范·沃登拿到家族的宝藏,这是一条线。而所有的故事,就像挂钩一样挂在阿方索·范·沃登走过去的一路上。
这有点像《西游记》叙事模式,第一部分是师徒四人结伴取西经,第二部分是取西经路上,途径一个个国家,遇到一个个妖怪,第三部分是取得正经返回故土。一个个故事,也就挂在取西经的路上,也就是所谓的“九九八十一难”。
有所不同的是,《萨拉戈萨手稿》中的故事,大多数都是讲述出来的过去的故事,而不是发生在路上的故事。它们也以一种十分类似的模式来讲述,如“他便如此这般地讲起来”“故事说到这里,吉普赛人首领请我们允许他就此打住,等到第二天再讲后面的内容”。
小说的结尾颇有点反高潮的意味。原本代表着家族秘密的金矿,却面临枯竭,最后地下世界也被炸毁。关于戈梅莱斯家族的一切秘密,也就都被掩埋了。家族的复兴也就无从谈起。阿方索·范·沃登是最大赢家,有钱有家人,原先对他的考验,意义也就没那么大了。
这一爆炸,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虽然小说采用了很多倒叙插叙的方式,但时间线还是比较清晰的。一个庞大的家族经历了七代人的时光,来到最后马孔多小镇 居然被飓风卷走了,这个家族从此在这个大地消失了。
故事到了最后,似乎一切都归零了,无论是戈梅莱斯家族,还是百年孤独的家族。留下来的,就只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手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