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事
上海,徐家汇。 夏日傍晚,昏黄的天空下耸立着好几排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住宅楼,如今这里早已沦为全国各地来沪务工的聚集地。楼房的墙面上早已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山虎。楼梯口的墙上密密麻麻张贴着疏通管道,上门开锁,治疗男科,妇科等等的小广告。楼道上那盏灯,发出昏暗诡异的红光。记得第一次进这楼道口的时候,以为这灯应该是感应的,后来手拍肿了,脚跺麻了,灯愣是没亮。后来有人从我身边过去斜瞥了我一眼走进去按了下墙角的开关,灯亮了……估计人家认为我不是真傻,就是太天真了。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楼道里人来人往。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在忙着买菜做饭,这片一把年纪的建筑群迎来了一天中最欢腾的时刻。 花坛旁,几个从老家带着孩子来探亲的老人用着各自老家的方言在聊天,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场面很是滑稽。公共水房里洗澡的洗菜的洗碗的挤在一起,水花四溅好像在过泼水节。几个小孩拿着水枪在人群中奔跑着一顿乱射,惊跑了几只在垃圾桶上觅食的野猫。小区内仅有的几棵法桐树上系了好多道像蜘蛛网一样的绳子,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衣。法桐树上的知了上汽不接下气的叫着,好像在说:天黑了,收衣服啦,不收小区的变态狂又有福利啦!整栋楼挂满了让密集恐惧症患者不敢直视的空调外机。此刻它们都在嘶吼着,让本来就闷热的天气更添几分烦躁。 美丽从老家忙完农活赶回来了。我早早准备了了几个小菜准备和我这个小老乡好好喝上几杯,感谢他帮我把老家那几亩基本处于抛荒状态的土地也给收拾了。
我至今不能明白的就是这么粗犷的爷们怎么有个这么娘的名字。至于美丽的相貌,虽作为同乡,但我确实不敢恭维,别人说他的五官长的像没规划好的“违建”,他说他也想拆了重建。还有人说他黑的太不像话,他说别人学老美搞种族歧视。为了证明自己他不是非洲移民,还把自己的短裤往上一掀,露出仅有一片正常肤色的屁股说:“看好了,正宗国产小鲜肉!”一般这种情况下,美丽的屁股上都会多几个巴掌印或脚印。 看似不正经的美丽其实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好男人。他是一家婚庆公司的花艺师。什么满天星,玫瑰,百合,在经过他那双黑不拉几但很灵巧的手一摆弄,就变成了一件仿佛有了生命的艺术品。就凭这手艺,美丽的女人缘相当凑合。和一个上海女孩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曾问过他为啥来上海打工?他说:你也看到了,俺长的那么困难,爹妈都担心我会成为村里第一个光棍。还有前些年,打工风潮的兴起,附近稍微能看上眼的女人们都随着津浦线南下了,发誓要让爹妈抱上孙子的我就抱着找老婆的不良动机来上海打工了。不过能找到一个上海姑娘绝对不在计划内的。说完咧开嘴得意的笑了,露出洁白的门牙,这或许是他身上仅有的白色了。 但是后来这位上海姑娘的家人找过美丽。第一次动口,第二次动手。第三次是美丽和上海姑娘在上海火车站准备私奔的时候,被女孩的家人赶到后一顿胖揍,之后美丽头戴固定伤口的网兜,左手挎着绷带,右手拄着拐回老家养伤了。在家休养的日子里,有人给美丽提亲,这是的他正在忍受着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煎熬哪里肯同意。但美丽的父母认为这是自家祖坟冒青烟了才有的好事怎么能错过。于是一个要上吊,一个要跳河以死相逼。美丽没了办法只好同意了婚事。美丽的老婆我见过,刚结婚时,那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女孩。看到她就感觉一股来自家乡的乡土味迎面扑来。但自从和美丽一起重回上海后,有了爱情的滋润和大城市的生活环境,美丽的老婆慢慢蜕变成一个时尚的成熟少妇。当她穿着黑丝打“狼群”里经过后,众狼友擦干口水说:不美丽的美丽有个真美丽的老婆,天理何在啊!有人就更直接的和美丽说:看在你老婆的份上,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美丽又得意的咧开嘴露出黑白相间的笑容。 美丽每次喝多了都会语重心长的说:这些年,没白过,真心爱过,被真心爱过。私过奔,割过腕,像电影一样,比电影还要精彩,不过结局挺好。看着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这肯定是所谓的酒后真言。
和美丽喝完最后一瓶“雪花”都快十二点了。我们拿着盆准备到水房洗澡,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好像看见女洗澡间门前趴着一个人,美丽顿时怒发冲冠,因为他前几天听他老婆说洗澡的时候感觉门口有人,果不其然。借着酒劲,我俩蹑手蹑脚溜到那厮身后,那厮因为看的过于投入没发现我们,只见美丽抡起塑料盆劈头带脸打下去。偷窥狂惨叫一声连滚带爬想逃。洗手间里的女人听见动静也吓得飚起海豚音。睡梦中的人醒来纷纷开窗看看究竟,也有些男人仅穿着三角内裤,揉着惺忪的睡眼前来围观。我上去一把抓住偷窥狂的头发,他也顾不得疼,就用双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脸。美丽一边骂:你还要脸啊!一边狂扇巴掌,终于偷窥狂的双手被扇开了。“老徐!”我和美丽几乎异口同声的喊道,暂停了攻击。围观的人也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老徐四十多岁的精瘦河南人,和老婆在小区门口卖开水,冬天我们去打一桶开水,他也就收一瓶的钱。夏天他又贩来西瓜卖,总会切上几块喊我们吃。我们老乡一起喝酒时也会叫上他。很豪爽仗义的一个人。但后来他老婆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后,老徐性情大变,经常看到他老婆脸上,胳膊上的淤青。小孩子也是经常被醉酒的他打的鬼哭狼嚎四处逃窜。让人看了揪心。最后他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就老徐一人看着锅炉房,慢慢的开水也烧不开了,还经常和去打开水的女人打情骂俏,大家也就当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干出这种缺德事。看着面前趴着地上浑身泥水和臭汗的老徐眼角流着血,好像还在流着泪。我们俩心软了,就在有点手足无措的时候围观人群一阵骚动闪开一条道。原来是刚刚被偷看女孩的男朋友小马来了。小马一副标准杀马特造型,头发像杂乱的稻草被泼了几桶颜料,左耳三个钉,右耳三个钉,还有一个环。一件有骷髅的背心紧紧绑在身上。左胳膊纹着观音菩萨,右胳膊纹着一个十字架,脖子下纹着一个嘴里滴血的狼头,虎口处还有一朵刚纹不久鲜艳的玫瑰。每次看到这小子的纹身,我的思维就变的很凌乱,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这几个纹身的意义和关系。只能说杀马特的世界我们不懂。我一般出去都不和小马同行,因为他只要一出现就会成为妈妈们拿来当做教育孩子反面教材的典型。 由于“受害人家属”小马的出现,围观的人由兴奋升级为亢奋。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总有那么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但仍然是燥热一片,风也不知道都跑哪里鬼混去了。不经意间天空堆满了正在翻滚的乌云,城市的灯火可以清楚照出它们狰狞的轮廓。远方的天空有闪电划过,可以听见滚滚而来的闷雷声。 小马蹲着老徐面前冷冷的问:好看不?白不白?这时的老徐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吓傻了,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小马又问:看了几个了?这时坐在地上的老徐犹如被围困的过街老鼠,耷拉着脑袋幽幽的说句:我老婆跑了。再看小马突然暴怒的吼道:你老婆跑了关我鸟事,没听说过不作死不会死啊!我他妈打死你!说完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在老徐身上,一阵疾风暴雨的拳脚过后,滚滚而来的雷声掩盖了老徐的痛苦的呻吟声。小马起身居高临下的对老徐吼了一个字:滚!老徐捂着流血的脸在众人的嘲笑声,怒骂声中落荒而逃。围观的人群正准备散去,远处的黑暗中传来老徐恶狠狠的声音:你们给我等着。
由于昨晚“偷窥门”的事情闹的很晚,早上起的有点迟,急急忙忙早饭都没吃就准备去上班。看见隔壁房间里的两个女孩在搬家。而我的新邻居小杜正迫不及待的把他的家当往屋里搬。小杜原来是住在我的楼上,在一家快递公司工作。可我平时基本上都喊他小兔。因为他的两颗门牙和兔子的不分上下,再配上一双因为网游而熬红的双眼,并且听说以前是练长跑的,这是兔子的标配嘛!小杜说他要不是家庭经济困难,中断训练出来打工,搞不好现在也是叱咤中外体育界的明星。我听到这,做扼腕叹息状来配合他,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现在的小兔还是过得很潇洒,如果听说哪个城市举办马拉松比赛,人家说走就走,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人。前段时间又请了一个月大假,骑着自行车去西藏了。回来的时候小白兔都变成小黑兔了。我就说他你这不是犯贱花钱找罪受吗?小兔笑着说:胡哥你不懂,我俩的精神境界不在一个层面上。我嘲弄道:我是不懂,不懂你他妈练了那么多年的长跑就是为了追在我屁股后面要烟抽吗?小兔难为情的说:胡哥,这不是一回事,等我哪天出名了,一定第一个给你签名。我说:好吧,就怕我要等到头上长出小蘑菇喽!
看着小兔忙上忙下的,我就上去搭把手。一会收拾完了,我转身要上班去,小兔说:谢谢胡哥啊,你等下我去买包烟给你抽。我说:免了,以后少问我要就好了。小兔搓着手说:那多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去买,那个胡哥,你先借我二十块钱呗。我白了他一眼,转脸走了。
夏天的夜总是让人蠢蠢欲动。我的窗前不时走过穿的很省布料的美女。空气中,香水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很挑逗的香味。我睡意全无,抱起身边的老婆想亲热一下。就在刚有点感觉,正要干柴烈火时,隔壁突然小兔说话了:胡哥啊,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动静小点。我先是一惊,然后暴跳如雷对着墙就是一脚。谁知道这所谓的墙其实就是一层石膏板。被我一脚开了个大洞,小兔房间里的灯光透过来照在我老婆雪白的大腿上。我怒火中烧,钻过洞就要收拾小兔。谁知他光着脚开门撒开腿就跑,我紧追不舍。其实也就大约五十米左右,小兔已经不见人影了,估计已经把我甩开几条街了。我气喘吁吁的说:不愧是他妈的练过长跑的快递员。我擦了擦头上的汗回去,边走便想:这房间隔音这么差,那以前和老婆亲热的时候不都对隔壁“现场直播”了?怪不得原先搬走的那两个女孩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难道这是她们搬走的原因吗?这下丢人都丢到黄浦江了…….。
正想的面红耳赤的时候,啪!我前面五十公分处从楼上飞下一把椅子。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对全小区都知道的不要脸的“临时夫妻”在吵架,椅子就是他们扔的。我头上刚刚熄灭的小火苗噌的又被点燃了。我指着窗户说:你们敢有种扔的准一点吗?楼上还是吵的热火朝天根本没人搭理我。我想想好笑哩,我这合法夫妻还扭扭捏捏,人家这因为所谓的“情感需要”临时搭伙的狗男女都这么嚣张。只能说我自己是少见多怪了,呵呵。
第二天,我睡梦中被叮当的声音吵醒了,原来是小兔拿着锤子,木板在修墙。小兔透过没补好的洞看见我醒了,笑眯眯的说:胡哥对不住,真是对不起。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问他:昨晚跑哪做坏事去了,一夜没回来。小兔又说:胡哥,做坏事要钱,我没钱,我就去做好事,高架桥下面喂蚊子去了。还是好人多啊,那里睡了好几排,我还找到两个老乡呢!听着小兔继续调侃着,再看看他胳膊上大大小小的包,忽然感觉好像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自己。
在连续加了好几天班后,准备犒劳一下自己。于是在公共厨房里秀一下自己的看家菜---红烧肉。我正盯着锅里随着咕嘟咕嘟肉汤颤动着酱红色的肉块,默默的咽着口水时,听见有人说:大胡,手艺不错啊,你老婆有口福了。呵呵…..。小薇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房间了。这笑声真是勾魂摄魄,让平时牛逼哄哄的我也只有跟着傻笑两声的份了。
小薇和我住同一楼道里,属于典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种。她是个湘妹子,三十岁左右,单身一人来上海打工,现在肯德基餐厅上班。小区里面对于小薇的过去流传着两个版本,一个是从老家逃婚而来。一个是以前坐台现在从良了。这些谣言的真伪无法考证,但在我看来小薇的确有坐台的潜质。一头洋气的黄色卷发,白的有点腻人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院里多少男人着迷。凹凸有致的曲线更是极具杀伤力。小薇浑身上下散发着那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足以秒杀各个年龄段的男人。 小薇是个开朗热情的人,这也就是我们男人们特别喜欢她,女人们特别讨厌她的原因吧。我们有时打牌会叫她,当然事先串通好没次都会让她赢点,以保还有下次和女神打牌的机会。 昨晚打牌小薇就坐我对面,撩人的卷发慵懒的躺在她的肩上,偶尔扫一眼她那呼之欲出的胸部,我自己那屁大的胸口就有一百只小鹿狂奔而过。 早上,我正在刷牙,小薇骑车去上班,肯定是昨晚赢钱的兴奋劲还没过。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说了句:死鬼,现在几点了?不用上班啊? 我一下被死鬼两个字搞的没反应过来,咕咚一下把满嘴的牙膏沫给吞了。我看看她胸前被顶的高高的胸牌说:这当领导了,觉悟就是高,才多久啊?服务员变餐厅经理了。你不会给你的领导当二奶奶了吧?你见过起得那么早去上班的二奶吗?小薇生气了。我连忙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开玩笑的,我自罚三天不准打牌。小薇说:你不打,我赢谁去。算了,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当时场景很尴尬,我就没话找话说:小薇,其实你身体上的“硬件”已经是高配了,再多看点书修炼下内功,变成一个由内而外美丽的女人,去征服一个上海小男人,落户上海滩,唾手可得。然后又装作曾经博览群书的样子给她介绍了好多书。小薇轻蔑一笑说:大胡,你下辈子要是做了女人你就这样干吧,祝你成功。还有就是我现在一天喝上八碗你介绍的“心灵鸡汤”也治不好现实给的伤,懂吗?胡老师?说完扬长而去。 看着小薇的背影感叹道:既要生存又要尊严,每天周旋在我们这帮心怀不轨的大老爷们身边既不能得罪,又要全身而退,顿时感觉小薇真的很强大。一种怜香惜玉外加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时间就是王八蛋,一转眼就不见。慢慢的很多人都跟着它不见了。 随着我们这片居民区面临拆迁的日子的临近,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美丽两口子现在成立了自己的婚庆公司,搬了出去。听说是住在一个大套间里,很宽敞。我想以我和美丽的关系该请我去认认门啊。但是始终没有消息,后来一个老乡说;美丽生意做大了,慢慢的看不上自己的媳妇了,也学人家在外面彩旗飘飘。现在两口子正在闹离婚。我很无奈的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我只认识黑脸的美丽,不认识黑心的美丽。 后来操蛋的老徐来找我们闹事,小马为了保护大家又给老徐撂倒了,还磕掉两个门牙。被带到派出所去了。他的小女朋友红着双眼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终于第二天小马回来了,看起了很疲惫也很憔悴。他强颜欢笑说事情处理好了,为了以后大家能够不受骚扰他说他要搬走。小马搬走的当晚,下了一夜的大雨。风雨中,吊在走道的那盏灯,被风吹的摇来摇去,显得那么的孤寂,那么的无助。
尽管现实生活有点小风浪,但是有时也会有点意外的小惊喜,比如收到小兔和小薇的婚礼请帖。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会“勾搭”在一起。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幕,到现在还没解密。婚礼现场布置是由美丽老婆友情免费布置的,美丽托人捎来一个一千元的红包,但是始终没有露面。当小薇小兔给我敬酒时候,我说:还是你小子跑的快,把那么大的一个美女追到手了,那你什么时候还我的两百块的香烟钱?小兔又耍起“无赖’说:不还,这样你就记得我好久了。我俩的酒杯重重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最后搬走的。他们留给我的家当连同他们留给我的回忆装了满满的一大车。当我们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回到已经离我很远的老地方看了一下。原先外地人的乐园,如今只有满地的瓦砾和轰鸣的机器。新建的大楼正在打地基,原先的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现在却没有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感慨万千,生活在这个充漫欲望的都市里,不敢轻易的爱一个人,可能今天还在山盟海誓,明天就不知道睡在谁的被窝里。不敢轻易的爱上一个地方,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就从地图上被抹去。
上海,就像一个昂首向前的巨人,而我们只是他脚下的蝼蚁,每日忙忙碌碌,生生不息。我们绕过弯,我们吃过苦,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小幸福。只想对后来的人说:上海太大,勿忘初心,才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