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能幸免

每次节假日回老家，隔壁的二奶奶总会踱着小碎步，乐呵呵地跑过来找我聊天。虽然每次都是那么几句来回重复的老话：“春子，孩子又没有带回来啊？上班累不累？瞧瞧你又瘦了，孩子爸对你不好么？”碎碎语里，二奶奶总是担忧我过得不好。虽然每一次我都是微笑着回答她：“二奶奶，有您惦记着我好着哩，您老啊就自己吃好喝好把身体照顾好喽就成”。站在一边的奶奶撇撇嘴，说：“你二奶奶啊，一辈子操儿女的心操习惯了，老了，还不忘记操我大孙女的心”。虽是玩笑话，倒是让二奶奶羞涩地低下头来。

去年春节回老家，二奶奶照旧过来找我聊天。只是再也不是一张乐呵呵的脸，眉头紧锁，愁云满面。话还没说两句，便听见她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拉着我的手，声泪俱下：“春子，二奶奶命苦啊”！后来奶奶告诉我，二奶奶终于娶上了儿媳妇，是隔壁村的寡妇，经别人介绍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嫁过来了。可是新媳妇泼辣无比，对二奶奶极为苛刻，时常拳打脚踢，不给饭吃。“春子，她眼里是容不下我这个老太婆啊”！就在她抓起袖子抹眼泪的刹那，我清楚地看见她胳膊上的旧伤口，暗红色的血迹结了疤，沟沟壑壑，像一条爬在胳膊上的蜈蚣，触目惊心。顿时怒火冲天，大爷（二奶奶的儿子）呢？他不管您吗？话刚落音，二奶奶哭的更加厉害了，他哇，当不了媳妇的家啊！握着二奶奶的手，无比心疼，赶紧掏出从合肥带回去的土特产，塞到她的怀里。刚开始，二奶奶还客气地推让了几下，喃喃自语：“这怎么舍得，你都是买回来孝顺奶奶的，二奶奶不能要”。善良的奶奶便走过来，与我一起将土特产往她怀里推，春子给你，你就拿着。然后又给二奶奶端出一盘鸡杂，一盘豆芽菜，一碗羊肉汤。二奶奶再也顾不上矜持，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她说：“春子，别笑话二奶奶，我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饱饭了”。听罢，顿时心酸地掉下泪来。

后来奶奶告诉我，看着二奶奶可怜，也时常接济她，自己吃饭的时候，只要二奶奶在，也顺手给她盛一碗，不管好与坏，总能填饱肚子。可是二奶奶的新媳妇不愿意了，以为二奶奶在奶奶面前说了她的坏话，处她难堪，便时常在奶奶门口骂骂咧咧。后来奶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饭桌上给二奶奶盛饭了，只是偷偷的塞给她一个馒头，两个包子。救人于危难之际，二奶奶对奶奶甚是感激，逢人便夸奶奶是个好人！

其实奶奶对二奶奶的好，除了天性善良以外，还另有原因。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还是个襁褓婴儿。奶奶家要建新瓦房，就请一些本家的叔爷们把老房子推翻，二爹（二奶奶的丈夫）就在其中。说也奇怪，其他人在老房子里收拾杂物，忙活了大半天，也没什么事儿发生。二爹刚走进老房子，墙壁便突然“轰隆”一声倒塌了，二爷便被埋在了断墙残垣中，当场死亡。一场天灾人祸，尽管奶奶赔出了当时全部的家当，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二奶奶的儿女们。但是始终觉得对二奶奶有愧，所以现在看到二奶奶生活落魄，更不能熟视无睹，袖手旁观。

有了奶奶的接济与照顾，我暂时对二奶奶放下心来，春节刚过，便匆匆踏上归往合肥的列车。

直到前几日清明节，我与弟弟回老家给母亲扫墓，却没有再次看见二奶奶。正在我诧异之时，奶奶说，她被儿媳妇撵走了。也幸是走了，要不就真的被儿媳妇打死了。听说，那一晚，二奶奶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村庄。第二天醒来，二奶奶便拖着满身伤痕，简单地收拾几件衣服到山上去住了。

山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处小屋，是那种用大砖砌起来的，只有一人高的小屋。里面住的人多是被儿媳妇撵出来的孤寡老人。空间狭小，阴暗潮湿。没有厨房，二奶奶便从垃圾堆里捡来一口破锅，架在两块砖上生火做饭。听奶奶说，时常会在集市上看见二奶奶佝偻着腰，提着一个沾满油污的鱼鳞袋，捡破烂卖钱为生。而她那四个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女此刻却住在高大敞亮的楼房里，谈笑风生，大鱼大肉，享受人生。

我与二奶奶的小女儿是发小，关系亲密。实在是看不下去二奶奶的落魄，便发信息给她，让她尽量把二奶奶接回家去。可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上班晚上聊”，便再无下文。

二奶奶的悲惨遭遇，在封闭落后的乡下并不少见。虽然人民群众在新农村现代化建设的有力号召下，在物质上逐渐实现了小康生活，但是精神上的贫瘠，依旧没有得到丝毫的改观。

二奶奶，甚至更多的“二奶奶”依旧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终不能幸免。

终不能幸免